筒子樓的斗室平日里并無人來往,但今天不一樣。
鐘友為、王蘊如面色拘謹地坐在床邊,有過一面之緣的馬局長正坐在家里的板凳上,唯一的沙發位上則是一個戴著眼鏡,略顯發福的男人。
看到鐘山進門,四個人都站了起來。
那個陌生人看著鐘山脫口而出,“你就是老鐘?”
鐘山一時有些懵,他掃了一眼眾人,看看同樣好奇的王蘊如,再看看親爹手里緊緊攥著的故事會,他頓時明白了。
“您是……故事會的吳編輯?”
一邊說著,他心里總覺得不對。
怎么吳編輯還能驚動自己父親的領導?
不過馬上鐘山就不用猜了。
“哈哈!鐘山你說錯啦!”馬局長一步擠開鐘友為,滿面春風地站到了倆人旁邊。
“這位不是故事會的編輯,而是香江長城電影公司的資深導演,張新言?!?/p>
鐘山眨眨眼,萬沒想到自己能在此時此刻見到這一位。
如果一定要用時髦的方法介紹張新言,那么大約就是“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是你一定看過我的《少林寺》、《少林小子》、《白發魔女傳》、《云海玉弓緣》?!?/p>
尤其《少林寺》憑借一毛錢的票價實現上億票房,真真是一代人的經典記憶。
而張新言這位在港臺內地都創作武俠電影歷史記錄的知名導演,不僅是新派武俠片的宗師人物,更是一手捧紅了李聯杰、于海、于承惠等功夫明星。
“老鐘啊老鐘!找到你真不容易?。 ?/p>
張新言伸手跟鐘山握了握,眼神里透露出滿滿的幽怨,搞得鐘山有點毛。
眾人各自落座,在中間人馬局長的穿針引線下,鐘山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時間撥回到今天早晨。
原來張新言之前在黃山籌拍《白發魔女傳》的過程中讀到了自己那篇《黃河大俠》,一看之下驚為天人,打算把小說的影視版權買下來,就安排跟組的編劇薛后去辦事。
哪知薛后普通話實在太差,給故事會打了兩次電話沒說清楚。
這段時間正好《白發魔女傳》劇組因為演員關系暫時停工,為了落實情況,國語不錯的張新言干脆親自跑了一趟滬上。
今天早晨,當張新言走進故事會編輯部報名來意,吳復興對于這種事情自然樂見其成,馬上就找出了鐘山此前留下的通訊地址。
這兩個通訊地址,一個是在王府井大街附近的郵電局,另一個備用地址則是甘家口的筒子樓。
當初鐘山為了低調行事,在來信里說明了:有信就郵寄到這個郵電局,自己定時去取即可;而備用地址則是目前的住址,如果來京可以到此約見。
有了地址,張新言決心直接跑一趟。
仗著香江人的身份,他一路暢通無阻,當天從滬上坐飛機,不到中午就到了燕京。
從飛機場找了一輛出租車,張新言拿出地址,直奔甘家口。
等到下午,當張新言根據地址找到三樓的時候,鐘友為一家四口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他直接撲了個空。
但這可是筒子樓啊,熱心的鄰居簡直不要太多。
在鐘友為門口踟躕片刻,張新言就被筒子樓里的熱心婦女團團圍住。
饒是張新言國語說得還行,熱心的金奶奶還是一眼判定了他的同胞身份。
聽說他來找“老鐘”,金奶奶一拍大腿。
“老鐘還能有誰,鐘友為唄!他在教育局上班,你聽我的,我帶你去!”
這份兒熱情把張新言給整不會了,只得任由金奶奶坐上了自己的出租車,陪著他一路到了教育局辦公樓。
官方部門,消息傳遞還是很快的。
聽說有香江客人找上門,金奶奶跟張新言在樓下等了沒有五分鐘,馬局長就出現了。
張新言一開始沒鬧明白,還以為馬局長就是“老鐘”,上來就滿臉笑容地握住了馬局長的手。
正在馬局長心神蕩漾的時候,張新言吐出一句話。
“老鐘啊老鐘!找到你真不容易??!”
馬局長聞言尷尬,又看看左右,臉上是大大的困惑。
好事的金奶奶此時趕忙湊過來,又開始一通解釋。
她一著急,也沒說清楚,馬局長越聽越亂,擦了擦汗,干脆安排道,“找個人把老金同志送回家!”
送別了金奶奶,看著一臉茫然的張新言,馬局長笑得雍容大氣,談吐也儒雅起來。
“這個,張先生啊!鐘友為是我們單位一位同志,你放心,我馬上就幫你找到他!”
說罷,他拉著張新言回到辦公室,坐下沏茶,又重新打聽了一番來意。
聽說張新言是因為鐘友為寫的一篇小說《黃河大俠》而來,他頗感意外。
上次在人藝看到這家伙,意外于他兒子鐘山居然非常優秀,現在一看,不僅兒子優秀,鐘友為本身也很優秀嘛。
一篇武俠小說,能驚動香江人,看來文筆不俗。
老鼠兒子會打洞,這就是知識分子的傳承啊!
可再仔細想想,這個兒子農村出身,什么文化水平居然能寫戲劇,確實有點離譜!
難道是他爹鐘友為的代筆?
好你個鐘友為,平日在局里雖然勤勞肯干,但看起來也只是唯唯諾諾的庸碌之人,要不是今天撞破了,誰知道你藏得這么深?
如此想著,馬局長心里對鐘友為的評價更高了幾分。
但他并不急于幫張新言找到人。
難得遇到港澳同胞,直接把事兒辦了哪還有戲可唱?
反正鐘友為肯定在辦公室,他先跟客人“簡單聊聊”,一會兒再找人也不耽誤。
于是乎,馬局長發揮了自己的好客精神,一番天南海北的跟“香江客人”暢敘同胞情誼。
倆人從兩地文化談到教育現狀,從南天門一直侃到蓬萊東路,足足聊了快一個小時,直到熱茶說涼,張新言終于不耐煩了。
他放下茶杯催促道,“馬局長,我是來找老鐘!我只要老鐘!”
馬局長這才放下了自己“接見港澳同胞”的幻夢,戀戀不舍地把電話要到了鐘友為科室。
本以為是一句話的事兒,誰知世事無常。
鐘友為今天陪著科長去市屬學校檢查教育宣傳工作了,不在。
這下可麻煩了,馬局長只好要來了這兩天的檢查計劃,捋著學校的清單一個個給他們校長打電話。
就這樣,鐘友為的名字很快傳遍了燕京十幾個校園,在馬局長的焦急催促下,所有的校長都沒有怠慢,趕緊答應安排人去落實情況。
一時間,整個燕京,大約有上萬人同時在找鐘友為。
所有人都不明白為什么要找這個“鐘友為”,他們只知道馬局長特別著急。
如此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眼看都快五點了還沒有結果,馬局長終于慌了。
他只覺得襯衫里的背心都濕透了,一邊擦汗,一邊安撫對面已經拉下臉來的張新言,心里卻想著,自己這事兒會不會被“香江同胞”告上去,落得個破壞團結的罪名?
正在六神無主的時候,鐘友為回來了。
在外忙碌了一天的鐘友為騎自行車回到教育局的時候,只覺得襯衫里的背心都濕透了。
可他剛回到辦公室,水還沒喝上一口,就被同事火急火燎地拽著往局長辦公室跑。
路上聽說是香江同胞找自己,鐘友為和同事都鬧不清怎么回事。
所有人只知道馬局長在找他,特別急。
等到鐘友為終于進了辦公室,馬局長剛介紹完名字,張新言就沖了上去。
握住鐘友為的手,張新言激動萬分。
“老鐘啊老鐘!找到你真不容易?。 饵S河大俠》寫得可太好了!”
鐘友為看看如蒙大赦的馬局長,又看看手中揚著故事會、一臉興奮的張新言,猶豫了半天,終于吐出一句話。
“那個,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這下馬局長和張新言徹底崩潰了。
……
時間重新撥回現在。
鐘山坐在板凳上,眼看著馬局長一邊講述原委,一邊在張新言的反復糾正下不斷調整話術的樣子,只覺得自己剛剛見證了一出大型黑色幽默喜劇的發生。
單是全市上萬人沒頭蒼蠅一樣找自己老爹的場面,想想都覺得可笑。
憐憫地看了一眼身心俱疲的張新言,鐘山徹底明白了對方握著自己的手說出那句話的心路歷程。
太特么不容易了。
“……說實話,誰能想到你的筆名是老鐘呢!
“幸好你父親是個細致的人,雖然他并不清楚你寫過這部《黃河大俠》,但從這兩個地址和一些文字筆跡上,他還是認出來是你,這給我們這次的工作幫助還是很大滴……”
馬局長整理著措辭,堆著笑說出了總結。
“總而言之,今天我們教育部門認真接待了香江同胞張先生,也幫他找到了鐘山同志,算是圓滿完成任務!這樣,友為呀……”
“哎!領導!”
馬局長站起身,“我還要跟主管部門匯報今天的情況,不能親自奉陪,你繼續做好香江同胞的接待工作!一定要……親如一家!”
鐘友為連連點頭,“是是是,領導您慢走……”
送走了馬局長,再次關上門,屋里幾人寂靜無聲。
鐘山看著有些疲憊的張新言,笑道,“辛苦您找我一天,我看我父親他們也累了,不如我請您品嘗一下燕京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