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間,燕京人把去外面飯店吃飯統稱為“下館子”。
在1979年,下館子對于燕京市民來說,還是一樁足以成為談資的美事。
眼下去一次飯店,哪怕不是知名餐廳,就去街邊食堂,一份兒素菜大約五六毛,葷菜就要八毛、一塊錢,像是紅燒肉、燒雞之類的大菜,那更是要兩三塊錢。
這年頭大家肚子里都沒有油水,總真敞開了吃,飯量各個堪比“良子”,一頓飯花出去七八塊錢很容易,就這還沒算糧票的消耗呢!
算下來,一頓像樣的大餐,竟要花去一個人四分之一的月工資。
這種玩法,誰也不可能常吃得起,也只有特殊情況才舍得掏。
當然了,對于鐘友為一家來說,今天這情況也算非常特殊了。
張新言聽說鐘山請吃飯,郁悶了一天的心情總算有個紓解的由頭。
不過他在黃山已久,知道內地收入微薄,還是勉強客套了幾句。
“沒必要吧,在家吃些家常飯菜也——”
鐘山打斷話頭,直接問道,“——烤鴨怎么樣?全聚德烤鴨!或者您喜歡烤肉?還是說咱們去燕京飯店,譚家菜?不過那邊您得刷個臉……”
張新言沒明白鐘山嘴里的刷臉是什么意思,但是聽到烤鴨、烤肉這些詞匯,他已經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黃山拍戲苦哇,當地的飯菜是真沒什么好吃的。
再想想反正自己還要跟鐘山談版權,吃他一頓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清了清嗓子,略略矜持道:“烤鴨烤肉,我都可以的……”
“那就烤肉宛!不過得辛苦您坐在自行車后座了。”
鐘山一拍大腿站起來,轉身去里屋喊上了早就坐不住的鐘小蘭,五個人準備出發。
走在前面的鐘友為積極響應局長的安排,跟張新言聊著燕京風物。
大管家王蘊如從家里搜羅了一番糧票,全帶在了身上,在樓道里拉著鐘山問,“你身上錢夠嗎?”
鐘山笑笑,“您放心吧!足有小三十塊!”
其中二十塊還是今天計財處剛跟鐘山結算的《法源寺》前十場演出提成。
王蘊如頓時放下心來,心里想著,不知這小子寫了一篇《黃河大俠》又掙了多少稿費?
這樣想想,似乎讓這個兒子請一頓也說得過去?
至于鐘小蘭,自然不管那些個,能下館子就是高呼萬歲了。
五個人三輛自行車,從甘家口出發,直奔南禮士路的烤肉宛。
早年間的燕京烤肉,有南宛北季并稱,人人皆知。
季氏的烤羊肉、宛氏的烤牛肉,滋味、吃法不同,各有各的立身之道。
幾個人去了烤肉宛,此刻飯店里已經擠滿了食客,外面還有人在等。
鐘山見狀,跟張新言要了證件,徑直走到柜臺,跟經理耳語了一番,對面立刻點頭,把他們帶了進去。
原本門口排隊的青年一看,立刻不干了。
“嘿!怎姆著,排隊到他們了嗎就往里進?當這些人瞎呀!”
哪知經理硬氣得很,“不好意思,人家招待香江同胞,麻煩您通融通融。”
青年一聽,也沒了脾氣,干脆蹲下罵罵咧咧,只能認栽。
鐘山幾人狐假虎威地進了烤肉宛,只看到一個廚師正在現場制作烤肉,圍繞這一圈圓桌個個坐滿了人,大廳里連下腳的地方都不多。
哪知經理領著幾人走到后室一間空蕩蕩的小廳里,陪笑道,“這里是店里平常存放東西的地方,正好今兒個空了,您幾位稍等,馬上給您上餐具。”
鐘友為聞言,只覺得幸運,可一旁的鐘山只是笑而不語。
他低聲說道,“經理倒是會說話。這地方這么干凈,恐怕是日常留出來招待貴客的,什么存放東西,無非是有個說法罷了。”
幾人聞言恍然大悟,果不其然,兩分鐘的功夫,一張藍布圓桌,五張軟凳,五副嶄新的餐具整整齊齊擺在屋里,一切的尺寸都剛剛好。
大伙落座,鐘山從經理手中拿過菜單,遞給一旁的張新言,“您看看?”
張新言接過來,只覺得菜單粗陋,內容也只有烤牛肉、烤牛肉、烤羊肉和幾種青菜,他沉吟片刻,隨便點了兩樣涼菜就遞了回來。
鐘山卻非常豪氣,他掃了眾人一眼,看向經理,“拿手菜再挑兩個,烤牛肉先來五斤,再來三斤烤羊肉,你安排人一斤一斤烤,慢慢上來,再拿六瓶五星啤酒,要冰鎮的。”
張新言聽他點菜嚇得要命,勸道,“鐘山,一個人一斤多肉哪里吃得完?太多了吧!”
鐘山卻笑道,“這鮮肉過稱,烤熟了也就是六兩沉,我還覺得這些不夠呢!吃吃看!”
張新言見狀也不再勸阻。
不多時,第一波烤肉上了桌,從炙子上剛剛烙熟的新鮮牛肉帶著撲鼻的焦香,頓時引得幾人胃口大開。
果不其然,烤肉上來就是一掃而空。
鐘友為和王蘊如剛開始還勉強保持幾分矜持,鐘小蘭哪打過這么富裕的仗,干脆化身豬豬女俠,敞開肚子狂炫。
張新言嘗了一口,立刻被這里的烤肉技藝打動,筷子根本停不下來。
吃了一陣,他自覺差不多了,可看著端上桌的烤肉依舊被一盤盤消滅,他也終于認清了眼下普通人的食量有多離譜。
至于鐘山,則是一邊吃一邊張羅著張新言一起喝酒。
夏日炎炎,冰爽的啤酒配上烤肉,簡直是人生最美好的感受。
在座的人面前都倒上了啤酒,就連鐘小蘭都有份,幾人推杯換盞一陣,肚子里填的差不多了,才終于慢條斯理起來。
張新言聽著鐘友為聊了一陣烤肉的學問,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鐘山身上。
吃了一晚上飯,也不能忘記主菜啊。
“鐘山,雖然是初次見面,但《黃河大俠》我都不知道自己看過多少遍了……”
張新言放下筷子,由衷夸贊道,“這大概是我讀過的最適合改編的小說,一點多余的情節都沒有!剛才聽你父親說你還做過話劇,不愧是人中龍鳳啊!”
鐘山心想廢話,老子就是拿電影改的,不適合才有鬼了。
不過他還是謙虛了一句,“張導演過譽了,內地像我這樣的文藝工作者還有很多!”
張新言根本不信,在內地這段時間他大概明白鐘山這些人的集體思維,不過他也沒多說,只是盯著鐘山,直奔主題。
“說了這么多,飯也吃得差不多,我身為一個導演,從黃山跑到這里找你,誠意你是看得到的……所以,《黃河大俠》的電影版權,能否賣給我們長城公司?”
此言一出,鐘友為和王蘊如也緩緩停下筷子,生怕干擾到這場關鍵談話。
只有鐘小蘭依舊跟無底洞一樣,依舊夾著鮮嫩多汁的烤肉,蘸了調料猛塞進嘴里大口咀嚼。
鐘山張新言開口,干脆放下筷子,端起了酒杯。
“能夠承蒙張導青眼,我誠惶誠恐啊!我先干了這杯!”
說罷他把酒杯里的啤酒一口悶掉,擦擦嘴,看著張新言,眼神逐漸認真起來。
俗話說先禮后兵,自己剛才反正是客氣完了。
他敲敲桌子,“《黃河大俠》三萬字,在故事會拿到的頂格稿酬,其實也就210塊。”
“但我知道,香江的劇本可是很貴的……我可以答應版權合作,但是你別糊弄我,既然是拿到香江拍片,價格就要要按香江的來。”
張新言重新審視著鐘山,只覺得仿佛看到了一個異類。
倒不是鐘山的提議有多么離譜,而是在內地見到了太多恥于談利的現狀之后,他覺得鐘山的表現跟那些人格格不入。
想當初自己跟黃山談電影拍攝費用,對方不但收費奇低,甚至還安排了幾個向導、派了兩輛車協助拍攝,等他問到費用時也只是大談同胞情深。
而自己以往所知曉的香江購買內地版權的案例,也大都象征性地給了幾百人民幣,對面便不再多要求什么。
到了鐘山這里,張新言只覺得坐在自己對面的是另一個香江人。
此時,一旁的鐘友為低聲道,“小山啊,按香江價格是不是有點不太好,畢竟大家都是同胞——”
“對啊!都是同胞,所以一家人就別說兩家話嘛!”
鐘山揚聲說完,直接殺死聊天,從頭到尾眼睛就沒離開張新言。
張新言想了想,解釋道。
“按照香江的辦法倒也可以,香江的稿酬約莫在10港元到上百港元不等,最頂尖像倪匡、金庸他們,稿費可以達到千字兩三百元,當然我說的是稿酬,電影改編權的話,還要看實際價值,不過一般也就是稿酬的5倍左右。”
鐘山笑道,“張導你解釋得這么明白,不妨開個價?”
張新言也不繞圈子,伸出手掌,“五千,如何?”
鐘山挑眉,“你說的是人民幣?”
張新言搖頭,“當然是港幣。”
此時人民幣跟港幣的官方匯率大約是1:5,換言之,張新言磨蹭半天,只開了個一千人民幣的價格。
這要在別人看來,已經是非常高了,不過鐘山卻不滿意。
他看著張新言,搖搖頭。
“張導,如果您有誠意,我覺得我的稿子至少值一個價格。”
“什么價格?”
鐘山緩緩說道,“一字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