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齊唰唰地盯住了俞民。
“今天我看完這個《天下第一樓》啊,非常欣慰,可以說,這是我們藝委會上難得一見的好作品,至于它能比得上茶館幾分……”
他停頓片刻,話哽在嗓子里出不來。
哪怕已經做好了當眾道歉、辭讓藝委會成員身份的準備,可事到臨頭,他還是覺得有點悲涼。
都說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里,誰能想到自己卻濕了兩次鞋呢?
明明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一生雷厲風行,為了院務甘當孺子牛,可這一次,頭低下去,他還能再抬起來嗎?
眼瞅著身旁安靜看著自己的同事們,他們是否在心里嘲笑自己是個十足的蠢貨?
或者他們只是把自己慘遭青年人打臉,丟人現眼的樣子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
但那是《茶館》啊!
多少年了,都無人能撼動地位的《茶館》!
鐘山拿出《天下第一樓》之前,誰又敢說他的話有錯呢?還不是笑著附和。
心思百轉千回間,俞民咬了咬牙。
哪知鐘山忽然動了。
他面帶平靜,搶在前面跟俞民握了握手。
“在我看來,《天下第一樓》本來就不是《茶館》,自然無需計算到底是幾分的《茶館》,至于能否相提并論,那還是要留給歷史、留給人民群眾去檢驗,僅憑我們一時的討論肯定不行,是誰都說了不算的。”
一句誰都說了不算,算是給俞民鋪好了臺階。
站在會客室的中央,鐘山看向眾人。
“其實我特別感謝俞民院長!從我入院開始,對我的幫助一直很大!當初還給我寫過表揚信嘛!
“雖然俞民院長四處跟人談起所謂打賭的事情,但是我明白,俞院長這是希望我以此為契機,好好搞創作嘛!
“我領會到了,也拿出了成果。可以說,《天下第一樓》劇本的出現,我首先要感謝的就是俞院長!讓我們給俞民院長鼓鼓掌!”
藝委會的眾人見狀,也紛紛響應,鼓起掌來。
俞民惶恐地環顧四周,看著一切的樣子,松了一口氣。
再看看一臉笑意,彬彬有禮的鐘山,他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看著這樣一個人,他仿佛看到了劇本里那個無比自信地跟老掌柜說著“有本事買賣上見”的盧孟實。
打賭笑話了鐘山這么久,到頭來,俞民甚至不用道歉。
但他明白,越是這樣,自己反而輸得越是徹底。
可免于晚節不保的結果卻又讓他心中暗自慶幸,甚至心中對鐘山還有了一絲感激。
你說人怎么就這么賤呢……
倆人各自坐下,這次刁光譚沒再讓鐘山提前退出。
“事急從權,很多同志下午還要出發……大家舉手投票吧!同意排演《天下第一樓》的舉手。”
話音剛落,所有人齊唰唰地舉起手來,其中就屬那幾個爭導演的動作最快。
刁光譚笑了,“行,全票通過!大伙都忙去吧,這話劇怎么也得明年再排。”
言外之意,你們幾個導演都沉住氣。
實際上,一部優秀的話劇擺在所有人面前,沉不住氣的,又何止幾位資深導演?
藝委會剛開完,藍因海就被刁光譚叫到了辦公室。
“老藍啊,最近工作做得不錯嘛!”
刁光譚上來就是對劇本組最近工作一頓表揚。
本來藍因海還因為忽然遭到表揚心生忐忑,誰知刁光譚忽然安排道。
“鐘山的新劇本《天下第一樓》,已經通過藝委會的投票了,計劃明年排演。
“據他說,這個劇本在創作過程中得到了劇本組前輩們的重要幫助!看來你和小梁功不可沒啊!這樣,回頭你也寫個東西,總結一下成功經驗,以后繼續努力!”
藍因海這才恍然大悟。
鐘山寫了個叫什么……《天下第一樓》?他也是剛知道啊!
至于“重要幫助”,難道是指自己一直給鐘山批假、小梁幫他搬觀眾來信嗎?
那這幫助可太重要了。
藍因海不由得心中埋怨,鐘山這小子也真是,作品出來了怎么不先給他們看看,非得等到藝委會都通過了,自己這個劇本組的頭頭才得到消息?太被動了!
就這還讓自己總結成功經驗,總結個錘子喲!總不能寫,對鐘山最大的幫助,就是沒有幫助?
藍因海思來想去,剛想張嘴坦誠情況,誰知刁光譚又補充了一句。
“之前是我錯怪你們劇本組啦!以為你們三個人每天晃來晃去不知道忙些什么,還給你們下了指標。現想想,《天下第一樓》這么好的劇本,恐怕費了不少心思吧?”
“這樣,之前的工作計劃調整一下,由三部改成一部,時間也不必太緊張!”
此言一出,藍因海嘴里只剩下一句“感謝領導支持!”
小心翼翼地關上院長辦公室的門,藍因海火速重回劇本組,推門進去一看,梁秉鯤已經捧著劇本看得如癡如醉。
他不由得氣結,“好哇鐘山!你可真行啊!咱們劇本組的作品,藝委會都通過了,我居然是最后一個看到的!”
鐘山聞言笑嘻嘻地站起來,遞過一支煙,給他解釋了一下事情原委。
藍因海抽著煙,聽完鐘山的解釋,總算心情平復幾分,不過還是哼哼兩聲,認真叮囑道,“你小子,以后不管寫什么,哪怕新劇本只想出來一個題目,也得告訴我一聲!”
“好好好……”鐘山正答應著,忽然那邊梁秉鯤站起來了。
“常頭!你死的憋屈啊!常頭!”
梁秉鯤眼含熱淚,手抖得劇本都快拿不住了,對著鐘山質問道,“你說你,就非得把常貴成這樣?給他留條活路也好哇。”
梁秉鯤提到的常貴是《天下第一樓》里的跑堂。
常貴每日里在福聚德迎來送往,一雙巧嘴往往能把食客們哄得高興滿意,為福聚德招攬了不少生意,也得到了不少達官貴人的賞識喜歡。
這樣一個跑堂的,往往因為自己能幫助那些“能人”而自以為自己也是能人。就好比柜姐賣得東西貴,就覺得自己也貴一樣。
可實際上呢,并沒有多少人看得起他。
常貴不僅因為維持老婆孩子的生活負債累累,多次借錢。
兒子小五想去瑞蚨祥當學徒,但瑞蚨祥不收五子行的子弟,他只能被兒子看不起。
但他還是硬挺著心中的難過,笑對每一位客人,當他懇求大少爺幫他解決兒子的問題時,大少爺滿口答應,誰知一場宴席下來,并沒有人拿他當盤菜。
此時他終于明白,自己只是一個“臭跑堂的”,心中的憋屈和強顏歡笑的生活讓他倒下了。
梁秉鯤一番埋怨,最生氣的人卻是藍因海。
他一伸手薅過劇本,瞪眼看著梁秉鯤,“你就不能少說兩句!都讓你說完了我還怎么看啊!”
鐘山見狀樂了,心想什么年代大家也都怕劇透啊。
眼看劇本被搶的梁秉鯤要急眼,他伸手又找出自己的劇本原稿遞過去,“一起看,一起看!”
好劇本就像風,整個劇院里,沒有吹不到的地方。
人藝里出了一部堪比茶館的新劇,這消息根本遮掩不住。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劇本組干脆成了新晉“閱覽室”,門都快被各種登門拜讀的人敲爛了。
至于當初就急沖沖地想“認領”導演職位的老幾位,除了蘇民跟組演出回不來,其余幾個無不是每天都要找鐘山聊聊劇本、談談生活。
藍因海在人藝十幾年,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這天下午,鐘山剛陪著副院長夏春聊了聊創作采風的經歷,夏春前腳剛離開劇本組,后腳金黎就推開了門。
掃視一圈,準確定位鐘山的身影,金黎咧嘴笑了,“小鐘啊,有空沒有?陪我下盤象棋?”
鐘山站起身跟他往外走,嘴上卻不饒人。
“您那哪是下象棋啊,光說話,半天都不走一個字!”
“嗨!這次一定,這次一定快點下……”
望著又被薅走的鐘山,藍因海沖對面的梁秉鯤努努嘴。
“瞧見沒有,什么叫好劇本?觀眾搶著看、演員爭著演、導演拉下臉皮也要參與,這就叫好劇本!”
不過這一切對于鐘山來說,確實不勝其擾,如此翻來覆去一個星期,等到事情終于平淡些,說話已經到了十月底。
《夕照街》終于要公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