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照例跟來“談心”的夏春聊完了天,鐘山湊到藍因海桌前告假。
正在愁眉苦臉地編“經驗總結”的藍因海瞥了他一眼,“又是什么事兒?”
“我給空話排的那部《夕照街》今天晚上公演,我去現場看看。”
藍因海一聽,擺擺手,“去吧去吧,別給人藝丟人就行!”
“得令!”
鐘山裝模作樣地比了個軍禮,邁步出了門。
蹬上自行車,沿著長安街一路向西,一直騎到地上揚塵漸起,房屋逐漸低矮,眼看著道路中央忽然出現一個大轉盤,鐘山知道自己到公主墳了。
(七十年代公主墳轉盤)
提起燕京,富有神秘感的大院總是讓很多人津津樂道。
公主墳往西,就是部隊大院聚集地,空軍大院是第一家,依次是海軍大院、總后大院、通信兵大院、裝甲兵大院、鐵道兵大院、政治學院大院等。
鐘山回想著樸存昕給自己指的路,繞過轉盤拐彎向南,然后再向東,就到了位于燕京西郊的空軍大院。
在七十年代末,這里還是妥妥的郊區(qū)模樣,遠處能看到連片的莊稼地,路上塵土飛揚。
停下車子,鐘山眼前是一個樸素的大門,門后面有一片影壁墻,上面是教員的題字:“全力以赴,務殲入侵之敵!”
門口還要登記,警衛(wèi)伸了手,鐘山遞過介紹信,下車伏案書寫的功夫,忽聽后面摩托突突的聲音傳來。
“喲!大編劇!進不去門啊!”
鐘山一聽就知道是蕭楚楠,他不慌不忙地寫完,抬起頭來,蕭楚楠正坐在挎斗摩托上笑嘻嘻地看著自己,車后面還坐著一個女兵。
門開了,兩伙人一起進去,鐘山蹬著自行車,好奇道,“我說蕭楚楠,怎么哪哪都有你啊?”
“嗨!”蕭楚楠苦著臉。
“今天本來沒我的事兒,結果我們家老頭子聽說你那出戲是講待業(yè)青年奮斗的,非得讓我來受一下教育。”
說罷,她才指指身后的人,“這是小米,我朋友。鐘山,就是今天那個《夕照街》的編劇。”
小米是個小家碧玉的模樣,聽了介紹,眼睛分明亮了幾分,似乎對鐘山很感興趣。
但蕭楚楠早有了前車之鑒,哪還肯讓這倆人搭上?
她油門一擰,頓時摩托排氣聲大作,倆人揚長而去。
鐘山一路向前,不多時就到了空軍司令部禮堂。
空話大約是嫌棄自家話劇團的劇場實在太小,干脆把《夕照街》的首演安排在了這邊。
之前去總后禮堂看電影的時候,鐘山記得蕭楚楠跟自己講過一句歇后語,“海軍的大廟,空軍的樓,總后的禮堂第一流。”
海軍大院的辦公樓、空軍的指揮部大樓,總后的禮堂,大約是這些大院子弟心中的天榜第一。
空軍司令部的禮堂自然還是不如總后禮堂、首都劇場的,不過也頗有規(guī)模,雖然只有一層,但好歹座位也有五六百個,跟空話的大本營一比,相當湊活了。
鐘山剛走到門口,就看到早早在此等待自己的王貴。
“你可算來了!”
王貴臉上笑得如同菊花綻放,他招招手,“走,跟我去后臺。”
跟著王貴來到后臺,鐘山跟正在化妝的演員們一一打過招呼,王貴叮囑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等開演的時候我來找你,咱們一起去第一排迎接首長。”
鐘山聽這話總覺得被占了便宜,不過也只能點點頭。
王貴急匆匆地離開,鐘山扭頭看看當初的龍?zhí)兹私M。
今天的公演對仨人意義重大,可以說是他們第一次登堂入室,站到舞臺中間接受觀眾的檢驗。
樸存昕今天的角色是石頭,可以說跟他本人的形象非常契合。
李雪建演的是二子,飛揚跳脫的喜劇角色。
倆人的戲份貫穿始終。
王學祈長得帥,演得是騙子港商,雖然戲份不如倆人多,卻更加出彩。
此時的三人狀態(tài)各異,樸存昕噸噸噸喝了幾口水,站在化妝室里練了練嗓子,就心事重重地蹲在角落,李雪建則是滿臉興奮地走來走去,不停地搓手;王學祈則是一遍又一遍的叨念著走位和臺詞。
就這狀態(tài),總感覺不怎么可靠的樣子。
鐘山看著這幾位,也有些明白人藝為什么老是強調什么入槽。
年輕演員一個入槽就是六年、八年,心性脾氣磨沒了,膽量上來了,對舞臺的渴望才是最純粹的。
但鐘山相信,那只是對普通演員的要求。
對于眼前這三位,適當的揠苗助長說不定反而能激發(fā)他們的表演才華。
此時閑來無事,他干脆拉著三人聊天說起了蘇聯笑話。
現如今中蘇關系還未緩和,揶揄一下蘇聯實在是大家都開心的事情。
大家都是年輕人,鐘山幾個蘇聯笑話說下來,別說他們,整個化妝室里都是前仰后合,臨近演出的緊張氣氛都沖淡了不少。
王學祈笑得直咳嗽,好容易緩過勁兒來,使勁兒拍著鐘山的肩膀。
“我說鐘山,你不會是學過相聲吧,怎么這么會講笑話?”
鐘山正要回答,王貴卻匆匆沖了進來。
“大家做好準備,一會兒去副臺集合,來,鐘山你跟我走。”
事實證明,空政話劇團拿到人藝的話劇這件事兒,在部隊文工體系內部還是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的。
鐘山跟著王貴站在劇場里迎接的時候,今天來看劇的除了一些領導,就屬各個文工團、話劇團的頭頭腦腦最多。
這些院長、團長聽到鐘山的名字,有的眼睛一亮,握著手就套近乎;有的則是笑得含蓄,但言語間噓寒問暖親如一家。
無論什么方式,其中的拉攏意味幾乎都是打明牌了。
所有人秉承的思想跟阿Q是一樣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你空話王貴能把鐘山的劇本撬來自己排,難道我xxxx就做不到?
是以歡迎環(huán)節(jié)結束,眾人漸漸落座之后,依舊有不少人再次起身,把不知從哪里掏出來的名片、通訊方式一股腦塞到鐘山手里。
鐘山自然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把所有人遞過來的名片一一收好,反態(tài)度是一樣的親熱。
讓鐘山意外的是,陪著王貴等到最后,刁光譚和蘇民竟然也來了。
他一臉驚喜,“刁院長,蘇民導演,你們怎么來了?”
刁光譚笑笑,“怎么,我們人藝的子弟,跑出來排了場戲,我們這些老家伙不得來撐撐場子?”
他拍拍鐘山的肩膀,掃了一眼前排的那些老熟人,意有所指。
“這外面的水很深,你把握不住!
“不過出了事兒也別怕,院里給你兜著,懂嗎?”
鐘山連連點頭,“懂了!”
至于一旁的蘇民,他只是指指臺上,委婉地笑了笑。
不用說,肯定是來看兒子表演的。
部隊里的守時程度遠高于普通劇場,距離開演還有一刻鐘,大廳里已經快坐滿了人。
鐘山陪著刁光譚在第一排坐下,蘇民卻擺了擺手,悄悄走到了后面一個角落里貓著。
刁光譚回頭看了一眼,對著鐘山感嘆,“看吧,這就是當父親的。”
鐘山點點頭。
想關心兒子,又怕給兒子上壓力,甚至怕兒子知道自己偷偷關注他,天底下當父親的蓋莫如是。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便宜老爹鐘友為。
以自己的職業(yè)和成長的速度,老鐘大約是沒這個忐忑的機會了吧?
不多時,燈光漸漸暗淡,《夕照街》的大幕拉起。
第一幕是胡同里的日與夜,舞臺日月交替的光影效果下,一個四合院里早晨、中午、晚上各自的生活情態(tài)如同一卷散文詩不緊不慢的展露出來,同時也為生活中的問題埋下了伏筆。
鐘山看著臺上樸存昕的表演,心里替他緊張。
好在這是一部群像戲,大伙的戲份都不格外吃重,樸存昕的表演雖然有點用力過猛,臺詞過于鏗鏘有力,但是結合“石頭”退伍軍人的身份,似乎又合理了起來。
角落里的蘇民遠遠地打量著舞臺燈光下的兒子,只覺得自己的兒子好像一夜之間就成長了很多。
隨著第二幕的展開,劇中人物的性格進一步放大,二子這個喜劇角色迅速在現場制造出了陣陣笑聲。
無論是上來踩榻地震棚,還是自己偷偷倒賣鴿子,或者苦追小娜不成,二子這個角色從里到外透露出的那份兒混不吝和倒霉催都讓人捧腹。
到了二子因為倒賣鴿子被查,回家后,二子爹怒極要打,誰知二子爹媽拉拉扯扯的功夫,原本苦叫求饒的兒子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一切就這么荒誕又可笑的結束。
這突如其來的一筆,頓時引起了臺下的陣陣掌聲。
鐘山看著臺上李雪建表演的二子,默默贊嘆。
自己都沒想到李雪建這樣一個渾身正氣的家伙表演這么個渾人竟然如此出彩。
與他相比,樸存昕的表演就顯得中規(guī)中矩。
如此近距離的觀察,表演天賦的差距在這一刻具象化地展現在了鐘山面前。
鐘山不由得想,前世自己總埋怨導演搞不清楚哪個演員表演更好,在片場胡亂發(fā)飆。
可是現在想想,導演們真看不出嗎?
還是他們只是假裝看不出?
而作為“騙子港商”出場的王學祈,則是奉獻了非常精彩的倒口,等他被石頭、兒子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時候,情急之下的一口京片子頓時博得了滿堂哄笑喝彩。
鐘山身邊的刁光譚也樂了,笑過之后,他拐拐鐘山,“這本子其實真不錯,可惜了!”
話里話外,他對劇本外流的怨念依舊頗深。
三幕話劇不算長,總共演了一小時四十分鐘,劇情已經走到了最后。
夕照街迎來拆遷,在小巷子里,胡同的人家有的推車,有的蹬三輪,有的肩挑手扛,所有人走到舞臺的中央,卻都是背向彼此,依依不舍地招呼著。
“再見啦!”
“再見!”
燈光亮起,他們前進的方向,都是光明的未來。
至此,人物定格,大幕落下。
臺下頓時響起了熱情的掌聲。
這一刻,無論前排觀看的頭頭腦腦,還是臺上的演員,臺下的鐘山,心里都很清楚。
《夕照街》,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