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一直持續到大幕重新拉起,在各位演員登場謝幕時愈發熱烈,依稀還有人高喊著“好樣的!”
不得不說,在這個年代,無論部隊大院還是燕京城里,待業青年問題都是老大難。
這樣一部能夠用相對輕松舒服的節奏,一面分析青年們各自的困境,一方面又幫他們指明出路的話劇,可謂是時代最需要的強心劑。
此時此刻,重新領銜回到舞臺中央的樸存昕已經是眼含熱淚,他看看左右,李雪建的眼眶也紅了,王學祈則是緊緊地攥著拳,渾身都在抖。
他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激動。
成功了,一場演出,沒有任何差錯。
站在舞臺中間的他們,聽著臺下滿堂喝彩,鞠躬的時候,無一不是心潮澎湃。
刁光譚站在臺下,一邊鼓掌一邊扭頭觀察身邊的鐘山。
這小子是不是冷靜過頭了?
要知道,新人編劇、創作者最大的毛病,就是看自己的作品的時候格外容易激動、共情。
因為這個階段的編劇、作家創作還不成熟,總是喜歡沉浸在故事中沾沾自喜或者自我感動,無法將自己剝離于作品之外客觀審視。
但眼前的鐘山顯然并不是這樣。
鐘山此刻看起來頗為平靜,鼓掌也并不多么用力。
這讓刁光譚心中更覺得詫異。
22歲,一年寫出三部話劇,可以說每一部都可圈可點,尤其是《天下第一樓》,幾乎可以說是能夠上中國話劇歷史的級別。
這樣的成果,簡直比23歲寫出《雷雨》的曹院長還逆天。
可偏偏鐘山是一個在農村呆了十幾年,只有小學文化的家伙。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
今年自己已經64歲了,從十幾歲就參加話劇團,到今天,大約五十年的時光,他演出了四十多個角色,導過好幾部話劇,自詡在話劇上有點天分。
可是跟鐘山一比,好像只是個玩笑。
看著這個面色古井不波的青年,他不由得愈發期待鐘山的未來了。
《夕照街》首演結束,觀眾們陸續散場,鐘山跟刁光譚轉身去找蘇民的時候,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送走了刁光譚,鐘山跑去后臺的時候,龍套鐵三角正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一個半小時的高強度演出對于青年人來說也是一個巨大的消耗。
熾熱的舞臺燈光烤得身體發燙,臺下上百雙眼睛更是盯得人發毛,初出茅廬的演員往往在這種高壓之下血脈賁張,一舉一動的消耗都遠高于平時排練。
當一切結束,坐在后臺,累得失去力氣和聲音的他們肆意灑著熱淚,釋放著心底的壓力和興奮。
周遭一圈老演員們看著這仨人,眼里都多了幾分期許。
鐘山站在旁邊,只恨自己沒有相機。
不然趕緊把他們的丑樣拍下來,以后說不得可以勒索很多頓飯。
等到仨人釋放得差不多了,他才湊到樸存昕跟前,拍拍他的肩膀。
“蘇民老師今天也來了。”
“啊?”
樸存昕立刻站了起來,四下里張望。
“甭找啦,他看完話劇就溜了。”
樸存昕聞言,頓時又垂頭喪氣起來,“一定是我表現得太差,他看不下去了。”
鐘山搖搖頭,“我說你怎么天天這么悲觀,蘇民老師什么性格,你要真演砸了,他非得沖進來打你一頓不可!”
樸存昕一想,還真是。
從消失的父親中感受到自己進步的他撓了撓頭,嘿嘿笑了起來。
幾人聊了一會兒,鐘山看大家都頗有疲憊之色,也沒再聊,只是跟王貴打了個招呼,就要開溜。
“過兩天別忘了來拿稿費單!”
王貴拽著他的手,實在舍不得松開。
從劇場里出來,鐘山蹬上了自行車就往外走,出了空軍大院的門,忽然發現前面黑咕隆咚的有一輛摩托停在路邊。
他蹬過去一瞧,果然是蕭楚楠。
“怎么就你自己,小米呢?”
“小米碰見他爹了。”
“那你在這兒干嘛,不會是等我吧?”
“廢話!”
蕭楚楠偏過頭來,一臉審視,“我說鐘山,你這個劇本里的劉大頭,不會是罵我、諷刺我吧?”
夕照街里的劉大頭是石頭、二子的朋友,家里條件好,雖然是待業青年,每天卻是胡吃海塞縱情玩樂,突出一個啃老。
鐘山搖頭,“不可能!”
“那還差不——”
“我想罵你還用影射?”
“……”
蕭楚楠白了他一眼,話鋒一轉。
“哎,咱倆認識也有半年了吧,我看你左一個劇本、右一個劇本的,都弄了仨了,這寫劇本好像挺容易的嘛!”
“嗯!是不難。”
“那我能不能試試?”
蕭楚楠摩挲著下巴。“好像現在的小姑娘都特別喜歡詩人、作家這些……”
“你來真的?”
鐘山挑挑眉,“怎么,被諷刺了之后,有點難受,終于想起來干點正經事兒了?”
“哥們兒,你先搞清楚,是他們都覺得我有病,不給我安排事兒干,不是我自己不想干啊!”
蕭楚楠訴苦道:“我那時候一門心思想去清河紡織廠,一千多紡織女工啊……愣是攔住不讓!”
鐘山心想,那確實不行。
讓她去紡織廠,不等于放一個男的進了女澡堂,指不定鬧多大亂子呢。
想到這里,他忽然有點好奇。
“我說,你平常去女澡堂洗澡嗎?看見其他女人什么感覺?”
蕭楚楠聞言直翻白眼,“齷齪!下流!”
罵了半晌,看鐘山抱著胳膊依舊笑嘻嘻在等,她才支支吾吾說道,“哎呀……反正去了幾次也沒意思,就算了。”
鐘山瞇著眼睛想了想,恍然大悟。
他拍拍胸脯。
“該不會是你覺得自己太小,有點自卑吧?”
蕭楚楠頓時惱羞成怒,“我特么一槍斃了你!”
然而她并沒有槍。
耍了一陣嘴皮子,蕭楚楠還是敗下陣來。
“行了行了,哥們兒也去當個文人試試,回頭有了成果,你幫我改改!”
“又讓我當老師?”
“老規矩!你放心!”
“好說好說。”
一番交易,鐘山勉為其難的收下兩張糕點票,看著蕭楚楠揚長而去。
多好的票倉啊,可不能倒了。
……
說實話,在燕京話劇愛好者心目中,空話的影響力遠不如人藝。
但架不住《夕照街》這部話劇的社會熱度蹭得全面。
待業青年、恢復身份、接班問題、建服務社、港澳同胞、華僑投資……一個個熱點話題經由一部話劇展露出來,著實吸引眼球。
果不其然,隨著《夕照街》的首演大獲成功,越來越多的采訪見諸報端。
幾場演下來,饒是面向的觀眾還比較局限,很多燕京市民還是聽說了這么一部反映“待業青年”問題的話劇。
沒辦法,這年頭娛樂生活極端貧瘠,有點新東西那是真去追捧。
在農村里,一個大隊放電影,幾個大隊的青年聽著汽油發電機的馬達聲就能找來,跑二十里地就為一場電影,足見文化娛樂之缺乏。
城里也沒好到哪去,現如今電視機沒幾家有,大部分人一年到頭,就是聽那幾個廣播節目,外帶讀書看報。
電影、話劇,就是這年頭最高級的娛樂了。
很快,上級部門也關注到了這部“富有時代氣息”的作品。
在媒體巨大的呼聲和反復的審視之下,《夕照街》從空軍司令部禮堂演出了五場后,迎來了口碑和宣傳的高峰期。
在空軍司令部禮堂演到第四場的時候,央廣電臺的記者現場錄了幾段聲音,在節目中點評時順便播放出來。
這么一弄,更多的人對這部話劇有了興趣,想要看戲的來信和電話都打到了市里。
上面一看,果斷跟空話聯系,讓他們“抓緊進城”。
眼看支持的態度明確,王貴也不含糊,跟部隊打報告,把演出搬到了市中心的民族宮大劇院。
這可是足有一千個座的大劇場。
有了充足的信心,《夕照街》首期開票就是二十場。
這可樂壞了空政話劇團的演員們。
建團這么多年,能夠連續在這樣大劇場上演的機會屈指可數,更遑論一演就是二十場呢!
開票的消息一經燕京日報、燕京青年報發布,民族宮門前大排長龍,排隊買票的人足能走出一里地!一時間都成了燕京城的一景。
這天樸存昕跑來給鐘山送稿費單的時候,對當時的場景還念念不忘。
“鐘編劇您是不知道,當時我騎著自行車,從民族宮售票窗口往外走,黑壓壓的全都是來買票的群眾啊!數不清!根本數不清!”
鐘山接過稿費單,看看上面的“陸佰圓整”的字樣,笑道,“怎么,就沒有認出你的?”
“你別說!還真有!”
樸存昕說到這個,興奮得紅光滿面。
“有好幾個在空軍大院看過的,又來買票,看見我就喊‘石頭!石頭!你跟小娜怎么樣了?’當時我眼看一群人要圍上來,嚇得趕緊蹬車子溜了!”
這話說得好像害怕,但任誰都能看得出樸存昕那種得到認可的興奮勁兒!
一旁的梁秉鯤湊了過來,“我聽說票賣得差不多了?你們有路子沒有,給我勻兩張?”
《夕照街》作為今年年末的現象級話劇,不僅僅是街頭巷尾的談資,也成了市民文化的流行。
二十場,將近兩萬張票,五天時間一掃而空!而現在演出才進行了十場,后面還沒有放票的計劃,幾乎就是一票難求的狀態。
樸存昕聞言有些為難。
雖然他現如今因為一部話劇演出,有了點名氣,在話劇團里也算登堂入室,但是想要搞門票,顯然還有點不太現實。
他看著梁秉鯤,又不自覺地看了一眼鐘山,忽然靈機一動。
“鯤哥,這事兒我恐怕不行,但是我知道誰行。”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樸存昕指指一旁的鐘山,咧著嘴。
“只要鐘編劇開口,別說兩張票,十張票我們團長也得咬牙給你弄出來。”
“真噠!”
梁秉鯤立馬狗腿地湊到了鐘山旁邊,“兄弟,幫幫忙,我是替我弟弟要的,他也是搞對象……”
鐘山自然不會拒絕,不過他也有自己的要求。
“你能不能做一下那個,就是上次我教你的那個!”
“啊?”梁秉鯤想了半天,“你上次教我的八極拳招式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
鐘山拍手,“練一遍我看看!”
隨后的一分鐘,鐘山就看到了鯤哥一臉懵逼的做了幾次鐵山靠。
他有種夢回前世,當小黑子的爽感。
看完鐵山靠,鐘山轉頭敲開了刁光譚辦公室的門。
“你有事?”
“院長大人~我來借電話!”
鐘山狗腿地伸手拿過茶壺給刁光譚續上水,刁光譚偏偏頭,隨他去了。
王貴的電話還不怎么好打,鐘山足足等了十分鐘才撥通。
聽說鐘山要討兩張票,王貴滿口答應。
不過鐘山一通感謝的話說完,正要掛電話,王貴卻攔住了。
“你這兩天要是有空,最好來一趟民族宮這邊。”
王貴說道,“有人想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