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鐘山收起笑容,瞇起眼睛,看著對面的鐘小蘭。
鐘小蘭頓時發現自己的回答似乎不妥。
然而她既怕鐘山諷刺自己,心中又不肯服輸,此時迎著鐘山直戳內心的目光,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昨天是撿到一張稿紙,那又怎么樣?我還以為是廢紙呢,明明是你自己沒收好!”
言下之意,鐘山可沒有理由怪到她頭上。
鐘山聞言知道這姑娘慫了,樂道,“那你把稿紙給我,我謝謝你總行了吧!”
“不行!”
鐘小蘭脫口而出,眼看著鐘山,又趕忙補充道,“你得告訴我,你那個詞兒是從哪個劇本上抄的。”
鐘山愣了,“哈?”
“就是……”鐘小蘭解釋道,“我看你抄的那個劇本臺詞還挺有深度,我尋思考試作文能用上,想找來看看……”
鐘山聞言,搖搖頭,“名字當然可以告訴你,不過你肯定找不到的。”
“憑什么?”
鐘小蘭嘟起嘴,不服氣道,“市圖書館上百萬的藏書,王府井圖書大廈五層樓高,你憑什么說我找不到?”
這問題正中鐘山下懷。
本來還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相處,沒想到你把裝逼的機會送到我面前了呀!
他看著不忿的鐘小蘭,微微一笑,伸手從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稿紙。
揚手給鐘小蘭指著手稿第一頁上的標題和下面的作者名字。
“看清楚了嗎?”
鐘小蘭跟著手指望過去,只見上面寫著《法源寺》幾個大字,下面赫然是“作者:鐘山”。
“你你你你,這這這……”
“結巴什么?”鐘山看著眼前吃驚的姑娘,“這是我還未完成的劇作手稿,所以你肯定找不到。”
“你還會寫劇本?你不是——”
鐘小蘭話說到一半頓住,“小學學歷”四個字終究沒說出口。
她心中極為驚訝,想著自己看到的那些優美又充滿機鋒的文字,雖然只有一頁,但也可以窺斑見豹。
這樣水平的作品,竟然出自眼前只有小學學歷,被父親從中原農村領回來的莊稼漢,一個在劇院里干“搬運工”的老粗?
這大概是今天最顛覆她認知的事情。
在這個文學廣受大眾追捧的黃金時代,鐘小蘭自然也毫不例外是個崇拜詩人、作家的小姑娘。
一想到自己眼前這人是個文學青年,甚至有可能是個能寫東西的“作家”,她不由得幻想著一旦鐘山的作品發表了,自己在同學面前神氣的樣子,心態頓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
“哥!你真是我親哥!”
小姑娘的嘴忽然就甜了起來,“你這稿子,能給我看看不?我就借一晚上,就一晚上,行吧?”
“那不行。”
眼看鐘山搖搖頭,鐘小蘭頓時失望。
“除非……”
鐘小蘭的心又提起來。
“除非什么?”
“除非晚上你把書桌分我一半,我得趕趕進度。”
鐘山看著鐘小蘭,“你要是答應,等我劇本寫完了,就給你讀。”
鐘小蘭大喜。
“好!一言為定!”
于是乎,在這天晚上,王蘊如和鐘有為就看到了詭異的一幕。
平日里這個嬌慣的閨女,不僅主動收拾了桌子碗碟,更是臉上掛著笑,圍在鐘山旁邊打轉。
那一聲聲“哥哥”叫得人甜到發膩,直讓鐘有為以為自己在做夢。
王蘊如沏茶的時候,眼看著鐘小蘭嘴里說著什么“書桌一人一半”拽著鐘山進屋,暖瓶里的熱水灑到桌上,直到差點燙了手才驚覺回神。
夫妻倆看著里屋的房門關上,彼此對視一眼,都不知道這一對兒女在搞什么鬼。
鐘有為感嘆道,“到底是我老鐘家的兒女,兄友弟恭這一塊——”
“——別挨罵了你!”
王蘊如一口打斷,眼里都是狐疑。
這小妮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啊?可千萬別是……
接下來的幾天,鐘山又開始了半夜回家的上班生活,這個場景夫妻倆沒再見到。
一晃一個星期過去,又一個周一晚上,鐘山終于把這部《法源寺》寫完了。
旁邊圍觀鐘山寫作多日的鐘小蘭早就按捺不住了,趕忙伸手過去。
“我幫你整理整理、整理整理……”
“你作業寫完了嗎就看閑書?”
“哥!你的大作怎么能是看閑書呢?”鐘小蘭瞪圓了眼,“老師每天都教育我們要博覽群書,提高自己,要不然怎么進步,怎么全面發展,怎么參與四化?”
鐘山沒想到這妮子居然說話還一套一套的,也就隨她去了。
實際上鐘小蘭的情況是七十年代末青年們乃至全社會的人們的普遍狀態。
人道洪流之后,破了這么多年,再次立起文藝的旗幟,讀者睜開雙眼,對于書籍、報紙、刊物乃至一切文化信息的渴求,就如同沙漠里被曬了無數個日夜的野草,久旱逢甘霖,自然會不顧一切的閱讀、吸收。
所以八十年代之所以是文藝的黃金年代,跟當時娛樂匱乏,人民群眾普遍對知識、文藝、信息的渴望是分不開的。
鐘友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家里存了半柜子的書,雖然都是專業類書籍,但在這個年代已經是極為罕見了,平常人家里能有幾本鉛印的薄冊子就不錯了。
況且這年頭書很貴,平均工資三十多塊,一本書往往好幾塊錢,一本雜志也要五毛、一元,借來看才是正理。
所以鐘小蘭的閱讀饑渴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反倒是鐘山的這部話劇,可以說相當特別。
鐘小蘭翻閱著手中的《法源寺》,只覺得文字之艱深、信息量之大前所未有。
之前只讀過《雷雨》、《日出》的她頭一次看到這樣編排的戲劇,頭一次看到對歷史這樣的剖析、展示,從頭到尾讀下來,人都是懵的。
《法源寺》這部話劇,在前世是依托于李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不過實際上話劇作品本身跟小說的差距相當大,可以說是基于精神的闡發和再創作。
故事結構并不復雜,講述的是1921年的法源寺內,一位名叫異稟的小沙彌跟隨主持和尚普凈在寺內行走,恰好法源寺正是晚清變法歷程的中心地點,于是天賦異稟的“異稟”在寺內得見譚嗣同在內的一眾鬼魂。
因此借由小沙彌“想要了解歷史”的理由,所有的人物集中于法源寺,來了一場古今結合、穿越時空、超脫生死的對話。
整個劇本不算長,加上各種場景描述,總共也就五萬多字,鐘小蘭看的格外認真,足足看了一個多小時才終于放下稿紙。
從劇情中脫離出來,她表情有些復雜。
“說實在的,我們學歷史,什么譚嗣同、戊戌六君子、百日維新,就是輕飄飄的幾句話,反正是失敗了。”
鐘小蘭慨嘆道,“可誰能想到,當時的人的心態這么復雜,彼此間的故事這么精彩。”
把劇本還給鐘山,鐘小蘭好奇道,“哥,你這劇本,會上報紙嗎?會在人藝演出嗎?”
鐘山搖搖頭,“現在說這個還有點早。”
……
翌日清早,鐘山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停當,就背上包出了門。
連續演出的時候,裝臺工作相對輕松,鐘山到了人藝后臺,此時后臺來的人還不算多。
他徑直去副臺找杜二爺。
老杜年紀大了,睡覺也少,每天總是六點多就到單位,然后再躺在副臺的雜物上瞇一會兒,似乎只有守著這些東西才能睡得安生。
鐘山找到他時,他的呼嚕正響徹整個副臺。
鐘山也沒叫他,只是從旁邊拉來一個椅子坐下,自顧自地檢查劇本。
約莫半個小時,杜廣培醒了,從硬板柜子上坐起身,揉揉眼睛,他瞥見了坐在一邊的鐘山。
“喝!你小子!怎么來這么早。”
鐘山笑而不語,收起東西,指指不遠處,“油條。”
“哎呦,還給我買早點?賄賂領導哇?”
杜廣培也不客氣,伸手過去,捏著油紙咬了一口油條,一邊咀嚼一邊嘿嘿笑道:“你小子無事獻殷勤,說吧,是不是想從我這兒學點絕活?”
“您這絕活兒就值兩根兒油條啊?”
鐘山搖搖頭,“我寫了個劇本,想找人參謀參謀,人藝您門兒清,您說找誰合適啊?”
“劇本?你?”
杜廣培挑著眉毛,上下打量了鐘山一眼,“不是,爺們兒你真有這學問,干嘛來裝臺呀?”
“您這話說的,干什么不吃飯?”
“再說了,再有學問,不也得跟著您學嘛!”
鐘山這一手馬屁,杜廣培聽得開心。
他把油條咽下去,好奇道,“你舅舅不是藍田野嘛,你怎么沒去找他呀?”
鐘山搖搖頭,“越是親戚,在單位工作越是要拎得清位置,我舅舅是演出副隊長,又不管劇本,我去求他的路子,一來是為難自家親戚,再者說本子遞上去也容易讓人非議。”
杜廣培點點頭,“你小子想得倒也周全,不過就是有點瞧不起人。”
“啊?”
“咱們人藝講究什么?戲比天大!”
杜廣培越說嗓門越高,一臉的慷慨激昂。
“大家都是一門心思演戲、做劇,有好東西、新東西!我跟你說,只要你愿意進步,不管找誰,都是一起參謀!咱們啊,沒有外面單位上那些彎彎繞繞。”
他拍拍鐘山的肩膀,“等一會兒上班了,我放你假,你盡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