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晨,躺在走廊里酣睡的鐘山七點鐘就被吵醒了。
筒子樓里一切設施都是公用,所以除了**性實在不怎么樣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每逢早晚、飯點,樓道里的水聲、炒菜聲不絕于耳,伴隨著東家長西家短的抬杠拌嘴,熱鬧極了。
這也不怪他們,畢竟在此之前,誰家也沒有躺在走廊里睡覺的先例。
鐘友為和對門老劉家由于房間小,分配的都是兩間,大家不約而同在里面打了門洞,所以西頭這塊四米多長的通道,就成了雙方的儲物柜。
所以雖然跟對面打過招呼,但鐘山總不好老占著地方礙事,鐘山一骨碌坐起身,就開始收拾鋪蓋卷。
收拾好推門進屋,四口人坐在小桌前悶頭吃飯,然后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星期一不用上班的鐘山就是家里唯一的閑人。
鐘小蘭在屋里收拾書包的功夫,他推門走進去。
鐘小蘭嚇了一跳,明顯還沒忘掉當初被鐘山言語壓制的慘痛記憶。
“你干嘛?”
鐘山揮了揮手里的稿紙,“借用一下書桌寫點東西。”
“哦……”
看著鐘山大馬金刀地坐下,鐘小蘭心里不由得想起自己開學時跑去問son of bitch什么意思時,英語老師的表情。
她至今難忘當時辦公室里凝滯的空氣,幾位英語老師齊唰唰望向自己的壓力,以及得知其中意思時自己那份能用腳摳出一套筒子樓的尷尬。
這讓她心中的怨念不由得又增加了幾分,同時也對這個能夠罵哭自己的哥哥多了幾分好奇。
他一個在鄉下呆到22歲的人,只有小學學歷的糙漢,憑什么會英語?
莫非機緣巧合只學了這一句罵人的話?
是這樣吧?一定是這樣吧?當時罵自己的咄咄逼人也都是裝的吧?
想到這里,她停住離開的腳步,故意低聲說了一句,“bastard(混蛋)。”
這是她專門翻了字典記下來的“回禮”,而且字典上說這是一個“俚語”,所以一般人應該不會才對。
剛拔開鋼筆帽的鐘山聞言轉過身,看著身后的鐘小蘭。
她雖然面色平靜,但神色中的挑釁根本掩飾不住。
鐘山糾正道,“就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發音很糟糕嗎?”
“這個詞也能發成‘巴斯塔的’?你的翹舌音呢呢?是不會、還是發不出來啊?”
看著眼神開始慌亂、依舊強裝鎮定的鐘小蘭
鐘山認真發問,“我聽老鐘說你打算考燕京外國語學院?就你這個水平,今年能行嗎?”
現如今的高考,英語基本都是按10%計分,所以學得好不好其實差別不大,但外語專業和外語學院偏偏是百分之百計分的。
面對這樣的靈魂拷問,鐘小蘭只覺得對面這個人仿佛舉著一把利刃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俗稱扎心了。
她實在無法面對這慘淡的人生,干脆哭喪著臉,背著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取得作戰勝利的鐘山并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跟小孩子抬杠拌嘴沒意思,此時他所有的精力,都寄托在眼前的這沓稿紙上。
這是他最近一直在寫的戲劇,眼下已經完成了一多半。
一邊整理著心中的思路,一邊奮筆疾書,鐘山一旦進入狀態,只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中午家里無人回來,他連吃飯都忘了,一直伏案寫到下午五點半,聽到外面敲門的聲音,這才轉身去拉開了門閂。
回來的是背著公文包提著青菜的王蘊如。
就這等開門的功夫,她還正跟隔壁的金奶奶聊得喜笑顏開。
“行了,我先忙,咱回見!”
“好!晚上過來打牌!”
王蘊如進了門,照例放下包,脫下外套穿上圍裙,又風風火火地做飯去了。
鐘山回屋把自己擺了一桌子的手稿收斂起來,放進了自己的挎包里,盤算著明天要不要趁著休息日坐公交車去考察一番,順便修補調整一些細節。
正思考的功夫,鐘小蘭回來了。
她咣地一聲把外面的門關上,鐘山只感覺房頂似乎都震下來不少灰塵。
回到屋里,她扔下書包,狠狠瞪了鐘山一眼,“我要寫作業。”
鐘山拍拍屁股起來,也不說話,徑直出了門。
屋里的鐘小蘭看到鐘山走了,趕忙關上里屋的門,整個人頓時松懈下來,根本沒了剛才進門那股子橫勁兒。
她一臉憂慮地翻開書包,拿出這次模擬考試的卷子,看著上面紅筆勾畫的分數,她咬了咬嘴唇。
無論如何,不能讓外面那個家伙看自己的笑話。
正想著,她忽然瞥到書桌下面有一張寫滿了字的稿紙。
不用問,肯定是鐘山丟下的。
這個壞蛋,笑話自己也就罷了,還亂丟垃圾。
她伸手拿過來,正想著要不要甩到鐘山臉上借題發揮一番,卻忽然被寫在上面的對話吸引了。
【寺廟是個好道場,祈福、許愿,討論鬼神、僧俗、出入、仕隱。
寺廟是個好道場,超度、懺悔,討論生死、朝野、家國、君臣。
人我、是非、情理。
常變、去留、因果、經世濟民。】
這些短促而高度凝練的臺詞像一臺架在鐘小蘭對面的機關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擊著十八歲女孩的心靈,把人的思緒攪得翻江倒海。
而震撼之余,這字里行間透露出濃厚的佛法韻味又讓人覺得回味悠長。
鐘小蘭被這段詞勾住,干脆一口氣讀完了一整頁。
她根本沒想到這是鐘山的作品,只當這是鐘山抄寫的那部劇本上的,所以心中感嘆之余,也有些好奇。
等有空給他的時候,得問問這是誰的作品。
鐘小蘭剛興起讀劇本的念頭,頓時就又想到了自己卷子上血淋淋的分數,心中的火頓時熄了太半。
哀嘆一聲,她把稿紙放到一旁,開始寫作業。
等到她再次聽到王蘊如的招呼,已經是六點半了。
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吃飯,鐘小蘭吃得飛快,想要趕緊回去改錯題。
誰知她緊趕慢趕,還是不如王蘊如的速度快。
旁邊的王蘊如隨意夾了幾筷子菜,咕嘟咕嘟把稀飯一喝,甩下一句“一會兒你們收拾”,就擦擦嘴出了門。
鐘山看看一旁的鐘友為,對方習以為常,“跟鄰居打牌去了吧。”
鐘山也沒再問,只是悶頭吃飯。
自己這個父親自詡是個文化人,有沒有文化先放一邊,文化人的毛病倒是很全面。
比如他在做家務方面其實懶惰得很,幾乎全靠王蘊如。
自己這位晚娘確實是個鐵娘子,平日里是主內又主外,家里的大事小情,上到人生大事、羅列開支,下到走親會友、收拾家務,所有的事情幾乎是一手抓完,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根本不見停頓,難得有點功夫,就趕緊找人娛樂打牌去了。
吃完飯,鐘山主動收拾局面,鐘小蘭回屋寫作業,鐘友為則是繼續窩在沙發里看著書。
如此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王蘊如才回來,一家人各自睡下,王蘊如和鐘友為躺在床上低聲說起了話。
“今天跟老金、老劉打牌,說起鐘山了。”
鐘友為原本已經有些困意,此時聞言又打起精神,壓低嗓音問,“說什么?”
“還能是什么,保媒拉纖唄!”
“啊?”鐘友為無語道,“你們這些三姑六婆,一天到晚就想這個!鐘山才來多久,不到一個月吧?怎么還有人惦記上他了?”
“不到一個月?”王蘊如嗤笑,“鐘山來第一天,老金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你記得吧?”
“怎么?”
“去找她姑子姐去了,人家家里倆孫女,一個24,一個21,都還沒對象呢。”
“亂彈琴!”
鐘友為搖搖頭,“咱們家什么條件?小山且不說工作還是臨時的,這還躺在樓道里呢,還張羅這個,哪有地方?”
“怎么?沒房子就不結婚了?臨時工就不能談戀愛了?”
王蘊如側過身來,湊到鐘友為耳邊,“老金她姑子姐家可是高干,這種家庭的閨女,有機會見見那是好事兒,成不成的,小山他一個大男人,還能掉塊肉啊?”
“這要是成了,說不定人家還愿意幫他解決工作問題呢!”
她推了丈夫一把,“你找個機會跟小山提提,別天天就知道自己看書!”
“好好好……”
鐘友為耐不住催促,只得答應下來。
鐘山自然不知道這些,第二天上午無事,他背著包就出了門。
今天坐的這個公交是個兩段式,或者叫“通道車”,前后兩節車廂,中間有碩大的絞盤鏈接在一起,超長的通道里可以站下更多的乘客。
鐘山一路擠到接近連接處的位置,絞盤的兩側是風琴一樣的褶皺,這里活動起來有一點危險,而且還漏風,所以人不多。
今天的燕京刮起了沙塵,猛烈的風裹挾著灰黃的塵土不時拍打著車窗,吹得公交車搖搖晃晃。
向外望去,街道兩旁騎自行車的男女也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
路旁一個頂漂亮的女學生此時歪了車子,本來脖子里的圍巾也被大風吹上了天。
飄曳的長絲帶在風中飛騰,時隱時現,翩若驚鴻。
鐘山看著這一幕,不由得感嘆:這要是在后世用手機拍下來,直接就可以取個“我在燕京看到龍”的標題發自媒體了,少說能騙上萬個點贊。
公交一路晃到菜市口站牌,鐘山一下車,就吃了一嘴沙子,連啐了好幾口才總算舒服些。
頂著風往西走,在風沙彌漫的天氣里,一座寺廟漸漸浮現在眼前。
鐘山走到近前,門口的牌匾是三個大字:法源寺,不遠處還有一個寬闊一些的朱紅大門,一旁寫著“中國佛學院”。
寺廟隨意參觀,無需買票,鐘山信步走進去,院落里的風小了很多。
法源寺在燕京以其丁香花聞名,不過此時尚未到花季,加之天氣惡劣,并沒有多少來參觀的人,更無人打擾,鐘山漫步其中,細細的觀察著這座千年古剎。
這座寺廟來頭確實不小,最初是唐太宗為紀念東征陣亡將士修建,叫憫忠寺。
到了宋代,金人南下擄走徽欽二帝,回朝時就能臨時把宋欽宗拘禁在此。
至清朝時,康雍乾三朝,名字一路從憫忠寺改成崇福寺,后來又改成法源寺,多次修葺,直到建國后,更是成了中國佛學院的所在,是“和尚的大學”。
進入山門,依次是鐘鼓、天王殿、大雄寶殿、憫忠閣、毗盧殿、觀音殿、臥佛殿,共七進六院。
正殿里,乾隆題寫的法海真源的匾額還在,算是正經的文物,沒經歷破四舊的風波。
鐘山并不是來欣賞建筑,只是來考證現實中的細節與自己前世的記憶是否能夠穩妥對應。
他干脆拿出稿子來,找出一些描述的文字現場檢查起來。
翻閱的時候,他才發現少了一頁,確認不是被風刮走之后,忽然才想起昨天收拾的時候沒仔細檢查。
在法源寺呆了一個上午,鐘山回到甘家口的筒子樓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
此時風沙俱凈,樓下又有了出來閑逛的人。
在樓下散步的金奶奶看到鐘山回來,笑吟吟地問道,“小鐘,上班回來這么早啊?”
“奶奶您好!”鐘山招呼一聲,才解釋道,“今天沒上班,我去法源寺逛了一會兒。”
“哦,好好好!”金奶奶打量了鐘山一番。
來燕京快一個月,天天在室內工作,鐘山漸漸捂得白生了一些,每天干活,身體比之前健碩了幾分,看起來氣質好了很多。
她滿意地笑笑,“行啦,你忙你的!”
“哎!”
鐘山沒當回事兒,上了樓,繼續進屋弄劇本。
等到天漸漸黑了,鐘小蘭也回來了。
眼看鐘山還呆在書桌前,她抱著書包重重地放在桌上,以示抗議。
鐘山笑笑,收拾起手稿,隨口問道,“對了,昨天我有一頁稿紙找不到了,你看見沒有?”
鐘小蘭下意識地挑釁,“看見怎么樣,沒看見又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