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縣工地的號子聲尚未傳到京城,但顧言之在料場當眾斥責倉大使、嚴查石料質量的消息,卻已通過各自的渠道,在京城某些圈子里泛起了漣漪。
這日午后,幾位官員聚在城南一處頗為雅致的茶樓雅間內。
窗外是熙攘的街市,室內茶香裊裊,氣氛卻有些沉郁。
“這個顧言之,未免太過跋扈!”一個穿著從四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將茶盞重重一頓,他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鄭顯。“青陽縣那個王大使,不過是在石料驗收上稍有疏忽,他便當眾呵斥,還要另立采買章程?這分明是不把我工部放在眼里!水利工程,歷來由我都水司協理,他國債司才成立幾天,就敢如此越俎代庖?”
坐在鄭顯對面的是戶部一位姓錢的員外郎,他捻著幾根稀疏的胡須,慢悠悠地道:“鄭郎中息怒。顧言之此舉,固然有些操切,但他畢竟是奉了皇命,又有攝政王舉薦……況且,他抓著‘國債’款項專用、嚴防貪墨的名頭,一時倒也不好直接駁他。”
“皇命?哼!”鄭顯冷哼一聲,“我看他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國債,說得好聽,還不是從民間搜刮銀子?如今倒顯得他們清廉,我們這些按部就班辦事的,反倒成了蠹蟲不成?”
另一名御史臺的官員插話道:“鄭大人所言,并非沒有道理。下官聽說,那顧言之在青陽,不僅插手物料,連民夫工錢都繞過縣衙,由商賈直接發(fā)放。這成何體統?長此以往,地方官府威信何在?朝廷體統何在?依下官看,此事當上個奏本,參他一個‘擅權越職、擾亂地方’之罪!”
錢員外郎卻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道:“奏本自然可以上,但諸位莫要忘了,顧言之背后是誰?是陛下!陛下對此事的態(tài)度,諸位還看不明白嗎?連‘先辦后奏’的權柄都給了。此時貿然彈劾,只怕會觸怒天顏啊。”
錢員外頓了頓,壓低聲音:“更何況,攝政王那邊……態(tài)度也頗為曖昧。顧言之是他舉薦的,如今顧言之在青陽所為,雖有些過火,但面上看,也是為了工程順利,為了‘省錢’。王爺若不出聲,我們貿然跳出來,豈非自討沒趣?”
此言一出,雅間內頓時安靜下來。
幾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顧慮。是啊,皇帝支持,攝政王沉默,他們這些底下人若沖得太前,確實容易成為炮灰。
鄭顯憋了半晌,才憤憤道:“難道就由著他這么胡鬧下去?這次是青陽,下次說不定就輪到其他州縣了!這口子一開,往后我們工部還如何行事?”
錢員外郎瞇著眼睛,吹了吹茶沫:“鄭郎中稍安勿躁。工程之事,千頭萬緒,豈是光有嚴令就能辦成的?地方上的情況,錯綜復雜。他顧言之能盯住青陽一地的石料,還能盯住所有州縣的每一根木頭、每一筐土方?他能防得住明面上的,還能防得住那些桌子底下的?”
錢員外放下茶盞,聲音更低了:“咱們啊,不必急著與他正面沖突。他想要‘清廉’,想要‘高效’,咱們就讓他先去碰碰釘子。這修堤筑壩,涉及征用民夫、協調鄉(xiāng)紳、處理地方關系,哪一樣是容易的?等他處處掣肘,工程推進不下去的時候,自然就知道,有些‘規(guī)矩’,不是他想破就能破的。”
幾人聽了,神色稍霽,紛紛點頭。
確實,很多時候,不需要明著對抗,只需按“慣例”行事,就足以讓不懂“規(guī)矩”的人寸步難行。
“錢大人高見!”
“那就先讓他折騰去,看他能折騰出什么花樣!”
類似的對話,在京城不同的角落,以不同的形式進行著。
顧言之在青陽的舉動,觸動了不少人的神經,但也讓許多人選擇了暫時觀望。
一股無形的阻力,開始悄然凝聚,并非疾風驟雨,卻如暗流潛涌,等待著合適的時機。
與此同時,攝政王府的書房里,蕭云墨正在聽一名屬下匯報,內容正是茶樓雅間里那番對話的大意。
“工部鄭顯,戶部錢庸……”蕭云墨輕輕念著這兩個名字,臉上沒什么表情,“還有呢?”
“回王爺,御史臺那邊也有幾位御史在醞釀彈劾顧大人的奏本,主要是抨擊其擅權、擾亂地方行政。另外,漕運司孫主事近日與工部幾位官員往來頗為密切。”
蕭云墨揮了揮手,示意屬下退下。他走到窗邊,負手而立。
顧言之在青陽的作為,在蕭云墨看來,有些過于理想化,甚至可以說是不懂官場生態(tài)的“蠢直”。
但不可否認,這種“蠢直”背后,是一種久違的、想要切實做點事情的責任感。
而沈清弦,她任用顧言之,究竟是看中了他的這種“蠢直”,還是另有深意?
沈清弦難道不知道,如此行事會激起多大的反彈嗎?
蕭云墨發(fā)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位年輕的陛下了。
沈清弦似乎并不急于鞏固皇權,也不急于與他這個攝政王爭權,反而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國債”、“治水”這些具體的事務上,而且手段……頗為奇特。
沈清弦好像真的相信,靠著“公開透明”、“專業(yè)人才”、“嚴格監(jiān)管”這些聽起來美好的東西,就能解決積重難返的沉疴。
是天真?還是……沈清弦看到了另一條不同的路?
蕭云墨微微蹙眉。
蕭云墨習慣于掌控,習慣于在既定的規(guī)則和利益格局中運籌帷幄。
但沈清弦的出現,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打亂了一切。她帶來的不僅是新的政策,更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行事邏輯。
這讓蕭云墨感到不適,也讓蕭云墨……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
蕭云墨決定,再等等看。
看看顧言之這把“刀”,在沈清弦手中,究竟能劈開多少荊棘,又能……鋒利到幾時。
京城的微瀾,在平靜的表面下蕩漾。
而遠在青陽的顧言之,對此尚無太多察覺,他正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具體事務中,試圖用最快的速度,在這片土地上,樹立起一個“不一樣”的樣板。
顧言之不知道的是,這個樣板所承載的,遠不止是治理水患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