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在青陽縣簡陋的驛站窗欞上,發出簌簌的聲響。
顧言之裹著一件半舊的毛皮大氅,就著昏黃的油燈,審閱著方大同剛剛送來的工程進度冊。
“顧大人,”方大同搓著凍得通紅的手,臉上卻帶著興奮的光,“按新法子,咱們這第一段三里長的堤壩,基腳已經全部打好,魚鱗石也壘了快一半!照這個速度,開春前完工大有希望!關鍵是,省了不少銀子,光是石料和運費,就比預算省下了三成!”
顧言之仔細看著冊子上詳細的物料用量、人工記錄和開支明細,點了點頭,但眉頭并未完全舒展:“進度可喜,款項節省更是難得。方老哥,辛苦了。只是……”他指了指冊子上一處,“這幾日征調的民夫,似乎比預期少了兩成,是何緣故?”
方大同臉上的興奮淡去,嘆了口氣:“大人明察。臨近年底,有些民夫家里有事,回去了些。還有……縣衙那邊,協助征調人手,似乎不如之前積極了。”
顧言之目光一凝。
顧言之放下冊子,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和飄飛的雪花。
縣衙的態度變化,在顧言之意料之中。顧言之當眾斥責倉大使,又繞過縣衙直接發放工錢,等于斷了某些人的財路,他們明面上不敢違抗,暗中使些絆子,再正常不過。
“民夫不足,工期不能延誤。”顧言之轉過身,語氣果斷,“明日我親自去縣衙一趟。另外,蘇先生那邊聯絡的商船,下一批木料何時能到?”
“說是就在這三五日內?!狈酱笸鸬?,“不過聽說運河有些河段開始出現薄冰,行船怕是會慢些。”
正說著,驛站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不多時,樓梯響動,一個披著斗篷、滿身風雪的人被引了進來,竟是蘇萬三派來的心腹管事。
“顧大人!”管事來不及拍打身上的雪,急匆匆行了一禮,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密信,“這是我家老爺讓小人日夜兼程送來的,說是京城有變,請大人速閱!”
顧言之心中一沉,接過信,迅速拆開。
信是蘇萬三親筆所寫,內容言簡意賅:京城有御史聯名上奏,彈劾顧言之“借漕丁運料,有違漕運定制,恐開貪墨之門”,并“擅改工部既定圖紙,妄用劣石,罔顧堤防安全”。
陛下雖將奏章留中,未置可否,但流言已起,對國債司頗為不利。蘇萬三在信中提醒顧言之,需早做準備,謹言慎行。
看完信,顧言之沉默了片刻,將信紙湊到燈焰上點燃。
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吞噬了那些令人不安的文字,映得他臉色明暗不定。
“大人,可是京城出了什么事?”方大同擔憂地問。
顧言之看著信紙化為灰燼,緩緩道:“有人坐不住了,開始用官場上的手段了。”
顧言之將彈劾的內容簡單說了。
方大同一聽就急了:“胡說八道!借漕丁運料是付了辛苦錢的,賬目清清楚楚,何來貪墨?用魚鱗石更是為了堅固省錢,怎么就成了罔顧安全?這些人,怎么睜著眼睛說瞎話!”
“他們不需要證據,只需要一個攻擊的借口。”顧言之語氣平靜,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有違定制’、‘擅改圖紙’,這些罪名,足以讓不明就里的人生出疑慮,也足以讓那些原本就反對新政的人找到發難的由頭。”
“那……那怎么辦?”方大同有些慌了,“陛下會不會聽信他們的?”
顧言之走到案前,鋪開紙張,一邊磨墨一邊道:“陛下若聽信,就不會將奏章留中了。不過,我們也需有所應對?!?/p>
顧言之提筆蘸墨,沉吟道,“當務之急,是確保工程質量和進度,用實實在在的成效說話。方老哥,明日你挑選幾個手藝好、信得過的老師傅,將魚鱗石的壘砌標準、驗收要求,詳細寫成條文,繪制圖樣,越細致越好。我們要讓所有人看看,什么叫‘堅固’,什么叫‘安全’!”
“好!這個我在行!”方大同連忙應下。
顧言之繼續寫道:“至于借漕丁運料之事,既然已被提及,后續便暫停吧。好在首批急需的石料已基本到位,后續運輸,全部走明面的商船渠道,寧可多花些運費,也要堵住那些人的嘴?!?/p>
顧言之筆下不停,很快寫好了一封給蘇萬三的回信,讓他安心,并告知這邊的應對之策。
寫完后,顧言之又另鋪開一張紙,開始起草一份給皇帝的密折。
顧言之要在密折中,詳細陳情青陽工程的實際情況、采用新法和新料的依據、以及已經取得的進展和節省的款項。
顧言之相信,陛下要的是結果,是實效。
窗外,風雪更急了。驛站老舊的門窗被吹得咯咯作響,寒氣不斷滲入。
顧言之卻仿佛感覺不到寒冷,伏案疾書,神情專注而堅定。
方大同看著顧言之在燈下清瘦卻挺直的背影,心中原本的慌亂漸漸平息下來。
方大同默默地往炭盆里添了幾塊炭,讓屋里更暖和一些。
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對于遠在京城的許多人而言,或許只是一個普通的寒夜。
但對于青陽縣這個小小的驛站,對于立志革除積弊的顧言之,對于關注著此事走向的沈清弦和蕭云墨而言,卻是一個關鍵的節點。
攻擊已至,是退縮妥協,還是迎難而上?
顧言之用他通宵達旦寫就的密折和更加嚴格的技術標準,給出了他的答案。
風雪雖寒,卻凍不住一顆想要做實事的決心。
而這決心,能否穿透重重阻隔,抵達它應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