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偏殿,窗明幾凈,相較于正殿的莊嚴肅穆,這里多了幾分雅致與生活氣息。
沈清弦步入殿內時,便見一道窈窕的身影正立于窗前,望著窗外一株開始染上秋色的海棠。
聽到腳步聲,蕭如玉轉過身來。
蕭如玉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的襦裙,外罩月白紗衣,發髻簡單綰起,簪著一支素雅的玉簪,妝容清淡,卻更襯得蕭如玉眉眼如畫,氣質恬靜。與沈清弦記憶中那個略帶嬌憨的少女形象,似乎有些不同了。
“臣女蕭如玉,參見陛下。”蕭如玉盈盈下拜,禮儀無可挑剔。
“郡主不必多禮。”沈清弦虛扶一下,走到主位坐下,“聽聞郡主得了新茶?”
蕭如玉起身,唇角彎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示意身后的侍女將一個精致的紫砂陶罐奉上。
“是,陛下。這是臣女莊子上自己種的秋茶,用的古法炒制,量不多,但味道還算清冽,特送來請陛下品嘗一二,也算……換換口味。”她的話語輕柔,帶著一種不疾不徐的節奏。
沈清弦示意李德全接過茶罐。“郡主有心了。”她打量著蕭如玉,試圖從她平靜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
蕭云墨的堂妹,在這個敏感時期頻繁入宮,絕不會僅僅是為了送一罐茶葉。
“陛下近日操勞,臣女入宮時,見陛下御書房的燈火常亮至深夜。”蕭如玉在一旁的繡墩上坐下,姿態優雅,“可是在為朝政煩憂?”蕭如玉的目光清澈,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并不讓人感到冒犯。
沈清弦端起宮娥剛奉上的、用新茶沖泡的茶盞,氤氳的熱氣帶著一股獨特的清雅香氣撲面而來。
沈清弦輕輕吹了吹,抿了一口,茶湯入口微苦,回味卻甘醇綿長,確實與宮中常飲的貢茶風味迥異。
“國事千頭萬緒,總要一一理清。”沈清弦放下茶盞,語氣平和,“煩憂談不上,只是需多費些心思。”
蕭如玉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沈清弦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臣女雖深處閨閣,也聽聞近日朝堂之上,陛下提出了一項名為‘國債’的新策,引得議論紛紛。”
蕭如玉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家兄……攝政王回府后,雖未曾多言,但臣女觀其神色,似對此策……頗為沉吟。”
沈清弦心中微動。蕭如玉這話,看似閑聊,實則透露了兩個信息:其一,她并非對朝堂之事一無所知;其二,她在暗示蕭云墨對此事的態度并非簡單的反對,而是持重的思考。
“哦?”沈清弦不動聲色,“攝政王為國操勞,深思熟慮是應當的。卻不知郡主對此策,有何看法?”沈清弦將問題拋了回去,想看看這位郡主會如何回應。
蕭如玉似乎沒料到沈清弦會直接問她,微微一怔,隨即莞爾:“陛下說笑了,臣女一介女流,豈敢妄議朝政?只是……”
蕭如玉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茶盞邊緣,聲音輕柔了幾分,“只是近日聽聞外間有些議論,多為質疑朝廷信譽,或擔憂款項去處。臣女想著,陛下此舉本意是為解民困,興水利,乃是仁政。若因這些疑慮而受阻,或是因為執行之人不得力而壞了大事,未免可惜。”
蕭如玉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沈清弦:“臣女記得,去歲臣女名下的一處田莊也遭了水患,當時請了一位姓方的老河工勘察,那人雖無官身,但于水利一道極有見地,所提的幾條疏浚之法,花費不多,卻極有效。臣女便在想,朝廷若能多尋訪、任用這般有真才實學、又熟知地方情弊的實干之人,或許比空談道理,更能成事。”
沈清弦靜靜地聽著,心中波瀾漸起。蕭如玉這番話,看似只是隨口舉例,卻句句說在了點子上。
蕭如玉不僅點出了當前國債推行面臨的主要輿論障礙(信譽與監管),更隱晦地提出了解決思路——任用專業實干之人。那位“方姓老河工”,是巧合,還是有意提及?
這位安平郡主,絕不像蕭如玉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只是一個沉浸于詩書茶花的閑散宗室女。
蕭如玉對時政有觀察,有見解,并且,似乎有一種不著痕跡地表達自己想法的方式。
“郡主此言,倒是與朕所想不謀而合。”沈清弦緩緩道,“治國如烹小鮮,火候、用料皆需講究。空有良策,若無合適之人執行,亦是徒勞。郡主所說的那位方姓河工,倒是個難得的人才。”
蕭如玉淺淺一笑,垂下眼眸:“能得陛下如此評價,是那老河工的福分。只可惜,這般民間匠人,往往聲名不顯,難以為朝廷所知所用。”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茶香裊裊。
沈清弦看著蕭如玉低眉順目的側臉,忽然問道:“郡主平日除了品茶賞花,還做些什么?”
蕭如玉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答道:“回陛下,無非是讀些雜書,打理一下名下幾處產業的賬目,偶爾……也會偷偷換上便裝,去西市的書肆逛逛,或去城外的田莊住上兩日,看看收成。”
蕭如玉的話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以及些許自嘲,“讓陛下見笑了,臣女不似其他貴女,性子野了些。”
沈清弦卻搖了搖頭:“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郡主這般,很好。”
沈清弦心中對這位郡主的評價又高了幾分。能打理產業,能接觸市井,了解民間疾苦,這遠比那些只知風花雪月的閨閣女子要強得多。
“陛下不怪臣女失儀便好。”蕭如玉似乎松了口氣,笑容也真切了些許。
又閑談了幾句莊子上今年的收成、京中時興的織物花樣等無關朝政的話題后,蕭如玉便起身告退,姿態依舊優雅從容。
送走蕭如玉,沈清弦獨自坐在偏殿,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蕭如玉今日前來,絕不僅僅是送茶和閑談。蕭如玉是在傳遞信息,也是在展示她自己。蕭如玉提到了民間對國債的疑慮,提到了實干人才的重要,甚至提供了一個具體的人選線索(方姓河工)。
蕭如玉這么做,是出于她個人的意愿,還是代表了蕭云墨某種不便直接言明的態度?
蕭云墨讓他的堂妹來傳遞這些信息,用意何在?是示好?是試探?還是另有所圖?
沈清弦發現,這潭水,比沈清弦想象的還要深。朝堂之上的明爭暗斗,宮闈之間的暗流涌動,以及這位看似超然物外,實則心思玲瓏的安平郡主,都讓眼前的局勢變得更加復雜。
但無論如何,蕭如玉的話,確實給了沈清弦一些啟發。尋找并任用真正的實干人才,建立有效的執行和監督體系,是推行任何新政的關鍵。
或許,沈清弦可以從這個“方姓河工”開始,也可以讓張明遠在物色“民間監理”時,更多關注那些有實際經驗、信譽卓著的人。
沈清弦回到御書房,提筆寫下一道手諭,內容很簡單,著內侍省派人去京畿一帶,尋訪一位擅長水利、姓方的老河工,務必要客氣有禮,若尋得,便以禮聘入京中,朕有用處。
沈清弦需要更多這樣扎根于現實的“泥土”,來幫她構筑起理想中的藍圖。
而這場與朝臣、與攝政王、乃至與整個舊有體系的博弈,才剛剛拉開序幕。蕭如玉這杯“新茶”,帶來的回味,遠比茶香本身更加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