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之被擢升為國債司主事的旨意,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朝堂內外漾開層層漣漪。
有人詫異于皇帝竟會啟用一個閑散多年的通政司參議,有人暗中揣測這是否意味著攝政王與皇帝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更有人冷眼旁觀,等著看這毫無根基的顧言之如何在這燙手的位置上栽跟頭。
旨意下達的次日,顧言之便早早到了臨時撥給國債司使用的、位于戶部衙署旁的一處獨立院落。院落略顯陳舊,但還算整潔。
顧言之謝絕了張明遠派來幫忙整理文書的小吏,只帶著一名從通政司跟來的老書吏,親自打掃塵灰,整理卷宗,將寫有“國債司”三個大字的牌匾端端正正地掛上門楣。
“大人,這賬簿核算之法,與戶部舊例頗有不同,您看……”老書吏捧著張明遠派人送來的錢糧支取流程細則,面露難色。
顧言之接過細則,仔細翻閱。條款繁瑣,審批層級眾多,雖意在嚴防貪墨,卻也極易導致效率低下,延誤工程。
“陛下設立國債司,意在專事專辦,破除舊弊。”顧言之放下細則,目光沉靜,“此流程雖全,卻失于僵化。待我見過李侍郎、王御史后,再行商議修改。眼下,先將江南水患相關卷宗,尤其是歷年水利工程開支、物料采買價格,整理出來,我要詳閱。”
顧言之沒有急于燒那三把火,而是選擇了最笨,也最扎實的方法——摸清底數。
與此同時,皇商蘇萬三的府邸,這幾日也是門庭若市。
得了“民間監理”這個半官半民的身份,蘇萬三在商界的地位水漲船高,前來道賀、打探消息的同行絡繹不絕。
“蘇老,您這回可是簡在帝心了!這監理之職,權柄不小吧?”一位相熟的綢緞商奉承道。
蘇萬三撫著微胖的肚子,呵呵一笑,圓滑地應付:“哪里哪里,不過是替朝廷、替陛下分憂,看著點錢別被糟蹋了罷了。這差事,不好做啊。”他話鋒一轉,“不過,陛下圣明,設立這監理,又找了顧大人那樣的清官主事,看來是真心要辦成這件事。我等商人,能有此報效朝廷、惠及鄉梓的機會,也是榮幸。”
他這話半真半假,既抬高了皇帝和新任主事,也點明了自己的責任與風險,更隱隱透露出對這項新政的謹慎看好。
送走一**客人,蘇萬三回到書房,臉上的笑容淡去,對管家吩咐道:“去,把咱們家近幾年在江南采買建材、雇傭人手的底賬,都找出來。再派人去打聽清楚,那位方大同方老哥,喜好什么,脾氣如何,務必恭敬些,明日我親自去驛館拜訪。”
蘇萬三很清楚,他這個監理能否坐得穩,不僅在于皇帝的支持,更在于能否與顧言之、方大同這些人精誠合作,真正把事情辦好。信譽,是他蘇家立身的根本。
而在驛館中,方大同則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方大同這輩子打過交道的最大官員,不過是縣里的工房書吏,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能面見天子,還被授予了官身(雖是臨時)?
方大同看著驛館官員送來的、質地粗糙但代表身份的青色監理服,粗糙的手掌在上面摩挲了許久,卻不敢穿上。
“方老哥,不必緊張。”顧言之在處理完衙署初建的事務后,竟抽空親自來到了驛館看望他,“陛下用人,看重的是真才實學。老哥于水利一道的見解,連陛下都稱贊不已。”
方大同見到顧言之,更是局促,連忙就要行禮,被顧言之扶住。“顧、顧大人……小老兒就是個粗人,只怕……只怕誤了朝廷的大事。”
顧言之溫和地笑了笑,與他一同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老哥過謙了。朝廷不缺官,缺的是像老哥這樣懂行的人。我來,是想請教老哥,若依你看,治理江南水患,當務之急是什么?何處工程最急,何處又可暫緩?這銀錢,該如何花在刀刃上?”
談起專業,方大同眼神立刻專注起來,拘謹也少了幾分。
方大同拿出自己帶來的、畫得密密麻麻的河道草圖,指著上面幾處標記:“大人請看,這幾處,是歷年決堤最多的地方,堤壩薄脆,根基不穩,必須優先加固,銀子不能省。而這幾處,河道彎曲,水流不暢,可先行疏浚,花費反倒不多,但見效快……還有這物料,青石固然好,但運輸昂貴,若就近取用合格的夯土混合糯米汁,層層夯實,效果也不差,能省下不少錢……”
顧言之認真聽著,不時發問,兩人在院中一談便是半個時辰,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這一幕,自然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迅速報入了攝政王府。
蕭云墨坐在書房內,聽著屬下稟報顧言之近日動向——謝絕戶部援助,親自整理卷宗,拜訪方大同,與蘇萬三約談……他執筆的手微微一頓,一滴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紙上,緩緩暈開。
“知道了,下去吧。”蕭云墨聲音平淡。
書房內重歸寂靜。
蕭云墨看著那團墨跡,目光幽深。顧言之的所作所為,與蕭云墨預想的并無二致。此人確有才干,也懂得收斂鋒芒,務實做事。
用顧言之,至少在明面上,挑不出錯處,甚至可稱得上是為國舉賢。
但正因如此,蕭云墨心中那絲疑慮更重。陛下……沈清弦,為何能如此精準地選中顧言之?是真的獨具慧眼,還是背后有高人指點?
沈清弦對方大同這等微末匠人的破格任用,對蘇萬三這等商賈的委以監督之權,這一系列打破常規的舉動,背后究竟藏著怎樣的心思和目的?
蕭云墨想起那日在御書房,沈清弦提及動用內帑、完善國債監管時那冷靜而篤定的眼神,那絕不是一個深宮帝王能有的見識。
先帝遺策?這個借口,初聽尚可,細思之下,破綻越來越多。
蕭云墨放下筆,起身走到窗邊。秋夜涼風拂面,帶來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氣息。
蕭云墨必須承認,這位年輕的陛下,正以一種他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式,攪動著朝局,也……擾亂了他原本清晰的謀劃。
蕭云墨原本以為,自己需要輔佐的,或許是一個平庸、甚至需要他時時扶持的君主。
他可以按部就班地鞏固權勢,在合適的時機,實現自己的抱負,或者……更多。
可現在,沈清弦展現出的能力、魄力,以及那種迥異于常理的思維方式,讓蕭云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他看不透她。
這種看不透,讓蕭云墨心生警惕,也讓蕭云墨……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探究欲。
蕭云墨回到書案前,重新鋪開一張紙,沉吟片刻,提筆寫下:“顧參議勤勉任事,聞已厘清舊卷十之七八,甚慰。然國債事大,千頭萬緒,若有難處,可隨時至王府商議。蘇、方二人,乃陛下親點,需善加撫慰,使其盡展所長。”
這封信,語氣溫和,充滿勉勵與支持,符合他攝政王的身份,也足以安撫顧言之,并向外界表明他對此事的支持態度。
但只有蕭云墨自己知道,寫下這封信時,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沈清弦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
蕭云墨想知道,在這雙眼睛背后,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又將會把這大周朝,引向何方。
墨跡干透,他喚來親信,將信送出。
夜色漸濃,攝政王府的書房燈火,久久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