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能輕易不會死,也輕易死不得。
一旦身隕,那積聚了千百年的業力便會反撲,使神魂俱滅淪為常事,能否再入輪回猶未可知。
但,因害怕魂飛魄散而不入仙途,不免好笑。
通天之路一經踏上,再微渺的生靈都不會回頭。見識過波瀾壯闊的生,誰還情愿蒙昧無知地死?
是以,縱使此道窮途,行至末路,她也要道一句快哉。
憑人身登青云,以戰死敘平生,她已活成傳奇,無憾矣。
留駐于記憶的最后一幕是沖她砸來的九轉命輪。
光芒璀璨,勝過金烏;鬼氣繚繞,幽冷刺骨。仙階之下終是螻蟻,必死命局再無生機,她仰天大笑,悍然無畏地劈出一劍,驚絕天地。
之后,她聽見了本命劍碎裂的聲音——
“咔嚓!”
*
“咔嚓、咔嚓……”
有聲音?
什么……聲音?
細細簌簌的沙響,斷斷續續的摩挲,吞吞吐吐的嘶鳴。各類響動從輕微到放大,像是由遠處拉近到耳邊,持續不斷,讓人不得安寧。
周遭黏糊糊的一片,她睡不踏實,被迫從混沌中轉醒。
眼皮重逾千斤,僅掀起半扇。她無意識地舔舐唇齒,嘗到不少水液,可她品不出味道也嗅不出氣息,五感近乎麻木。
半夢半醒間,她忽然捕捉到一團柔和的光。
像是透過罩子照進來的,幾乎貼著她的面,只要一抬手就能碰到。
光,晃眼。
她本能地抬起手,想把貼面的光源取下來。
誰知胳膊堪堪抬起,她的整個軀體便不可遏制地往前聳動。臉頰撞上了一面軟墻,脖頸頂上了一層軟皮,身子仿佛被鎖鏈束縛著,安置在一個逼仄又封閉的籠子里。
狹小、悶熱、濕潤、腥氣。
腥?
知覺逐漸恢復,她不舒服地撐開四肢,想要活動手腳,怎知手腳綿軟無力,摸不著邊際,好似沒長一樣。
反倒是她囫圇個兒動了起來,沿著籠子的壁面滑溜地擠了半圈,又鉆進自己的腰間。
怎么回事?
她的頭在哪兒,別在她的腰上嗎?
幾番拉扯,她總算睜開了眼。
入目模糊成片,看得不清不楚,只瞧見身周縛著一堆黑漆漆的“長索”,觸之冰涼。
她動,它也跟著動,似是活物。她覺得它萬分熟悉,合該是她認識之物,偏偏頭腦渾噩,想不起來是什么。
唯一確定的是,她大概被拘在一個“法寶”里。此“法寶”渾如雞子,質地輕軟,估計不難打破。
到底是大能,一力破萬法的底色尚在,即使情況不甚明朗,腦子也不太好使,她照樣想也不想地拍出一掌,等著浩蕩威能掃平一切桎梏。
可熟悉的轟鳴并未響起,倒是她身子的一部分挺上去撞到了籠壁。連帶著,那裹住她的長索自發自動地旋轉起來,攪動著她剛復蘇的感官,令她清醒了三分。
后知后覺的,她才發現自己似乎……沒有手掌?
而長索之間的相互摩挲給了她觸摸自身的感覺。
好奇怪,就像雙臂環抱、兩腿絞纏,這毫無疑問是親撫自己的體感。但不知為何,她摸不到肌膚的紋理,只觸到緊密排布的顆粒,以及,她怎么無法內觀了?
她的手腳呢?她的靈力呢?
她的……神識呢?
倚仗的消失會帶來恐懼,而恐懼足以敲醒長眠太久的孤魂。
經絡空空如也,丹田遍尋不見,修為人間蒸發,須彌芥子不在身邊,就連本命劍也……不對,她的劍斷了……
劍,斷了!
終于,她猛然驚醒,神思一息歸屬,魂魄頃刻復位。
剎那,斷開的記憶續接,漫長的年歲回歸,海量的閱歷灌頂。她的神魂像是被扔進油鍋里煎熬,燙得她從頭到腳、從骨到皮都抽搐個不停,不禁在籠中瘋狂地翻騰。
“咔嚓。”
籠子似乎碎了一角,有水液汩汩流出。細微的風絲涌進來,混著地氣的陰涼和暑氣的燥熱,拂過她掙扎的身體。
疼!好疼!
仿佛被業火灼燒,把所有偽飾燒個干凈,過往的灰燼全被拂去,僅剩下最核心最緊要的一次叩問心門。
她是誰?
是無憂無慮的少莊主,是孑然一身的劍客,是出類拔萃的首徒,還是受人敬畏的道君,毀譽參半的天劍尊主……
不,都不是,她是慕少微。
她只是她而已!
那么現在,她在哪里?
在昆侖山脈、閑云劍莊、太衍仙宗,還是青龍歿地?
不,她應該在大荒戰場。
跟那群披著人皮的老鬼戰成一團,她越階殺了六個,還剩三個沒除盡,誰知玉家余孽竟能祭出祖宗留下的仙器,不惜血本也要讓她賠命。
哈,何德何能啊!她不過半步大乘,能讓他們搭上僅存的仙器真是賺了,死得不虧。
只是……
流水的畫面浮過,最終定格在本命劍四分五裂的那刻。慢慢地,她停止了痙攣,終于從前塵的汪洋中游上岸,有余力思考當下的處境了。
她好像……還活著?
本命劍都斷了,她居然還活著,難道她的命比劍硬?
真的活著嗎,不是做夢?
她緩緩地低頭,驚疑不定地打量起環繞著她的長索。
一動,再一動,哪怕她的眼睛跟瞎了似的看不見,但隨著動作的增大,她懸著的心已亮如明鏡,也漸漸死個徹底。
長索非索,而是她切實可觸的身體,一整條都是。
對,是“條”。
它柔軟、冰冷、纖長,覆蓋著一層密實的鱗片,沒有四肢,卻有一條尾巴。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她變成了什么東西不言而喻。
不是人了,做不成人了……她活著,但是……是長蟲啊。
她閉上眼,有些難以面對現實。
一條長蟲?
所以,她以為的“法寶”是個蛇蛋,而她投胎成了一條蛇,從人身墮落為畜生?
曾經的天劍尊主,如今的殼中長蟲,這世間的造化竟如此弄人,莫非是嫌她道心太硬,也要碾著碎一碎么?
好在她活得夠久,離譜的事見過太多,也就僵硬了一會兒便盡量舒展開身體,強迫自己接受現狀。
罷了,至少還活著。
比起身死道消,能活著已經很不錯了。
萬幸天道留一線,她還有投胎的機會。可大抵是前世殺孽太重,她這個殺胚終是墮入畜生道,成了同門嘴里真正的牲口。
*
費了點勁出殼,她便趴在地上不再動了。
做人幾載,能跑會走;修行千年,基本靠飛。縱觀她跌宕起伏的前生,除了幼年學步和秘境取寶所需,就沒怎么爬過。
她不會爬,尤其像如今這般肚皮貼地、扭動身體爬行,委實為難一位不愛下地的老祖。
不過她沒得選,不會爬也得學,她總不能剛出殼就跟殼爛在一起,白白浪費了重活一次的機緣,那她的仇人真是做夢都會笑醒。
她慢騰騰地蠕動起來,謹慎地從殼中探出半截身子,摸索著周圍的環境。
天無絕人之路,局面不算太糟,她本以為長蟲是瞎子,誰知出殼后便能視物了,不是真瞎。
眼下,她正處于一個潮濕溫熱的地洞中。前半截伏在地上,后半截縮在殼里,身側堆滿了破碎的蛇蛋,想必她先前聽到的“咔嚓”聲與她破殼的“兄弟姐妹”有關。
得,她前世六親緣薄,今生卻有了血親,還是一堆。
它們攪和成一團,聚在離她不遠的低洼地,盤纏著彼此的長軀往高處的洞口爬去,企圖離開這個濕熱的地方。
無奈,絞成一團只會拖后腿,它們不堪重負地掉了下來,摔得滿地亂爬,身上糊滿了泥水和蛋液,泛出一股子腥味。
她注視著它們,心里不起一絲波瀾,只想借著洞口透入的光仔細分辨這堆小蛇的花色,搞清楚自己投胎成了哪個品種的蛇。
是蚺是蟒,有毒無毒,身處凡間鄉野還是生于妖山鬼地,是仙家豢養的靈寵還是藥谷培養的藥引,這很重要,幾乎決定著她再入大道的可能。
只可惜,長蟲不瞎,但也談不上“明目”。
萬類不同,生靈各異,她用蛇眼看到的一切與人眼所見的景象相去甚遠,聽見的聲音也與人耳聽到的有所差別。
她辨不出蛇皮的花色,也看不清蛇類的模樣,它們在她眼中多數是灰黑的長條,呈現出“熱”的輪廓,像未經提煉的火靈,只有一些曬到太陽的略微發著紅光。
她略昂起蛇頭,把視野放得更遠,卻還是一般瞎。
土壤該是玄黑與赤緹色的吧?落在長蟲眼中是大片灰黑,難分層次。
洞口的草葉該是青蔥石綠吧?入了她的眼卻是焦黃蔫綠,難不成早入秋了?
良久,她放棄了辨識,轉而開始傾聽洞外的聲音。
奇的是,長蟲看上去沒長耳朵,實際上“耳朵”非常好使。她能聽到各種聲音,再細小的動靜只要貼著地面傳來,她都能感知到特殊的振動,譬如那堆小蛇的游動,她閉著眼都能判斷它們游到了哪里。
有一條游出洞了,接著是第二條、第三條……
沒有大蛇看護,想來沒生在妖山;沒有人手探入,看來也不在藥谷。她與它們更像是一群被生下后就棄置的凡蛇,一出殼便要自己想法子活命,沒別的選擇。
可要真是凡蛇,她的麻煩就大了。
仙凡有別,常設彌天大界。此結界既阻止了妖修邪魔為禍人間,也阻斷了凡人前往修仙界的美夢。
若她是條凡蛇,那她除非遇上仙宗收徒大典,而被收錄的弟子剛好愿意帶上她,否則她想再入修仙界簡直難比登天。
……好歹是半步大乘,落到十死無生的境地都能投胎,她的氣運不至于這么差吧?
“唳!”
突兀的鳥鳴打斷了她的思緒。
抬眼間,一雙鷹爪閃電般掠過洞口,抓起一條小蛇飛遠。很快,洞口來了第二只鷹,它不像第一只抓了蛇就離開,而是一爪踩破小蛇的肚皮,尖喙一鉤扯出內臟,堵在洞口吃了起來。
半死不活的蛇在鷹爪下翻滾,鷹一邊進食,一邊虎視眈眈地盯著洞內。
它沒打算走,只想吃空這一窩蛇。
而她,想走也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