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說,“六親緣薄”這四個字還在發揮它的作用,她難得有了一堆血親,轉頭就被鷹吃掉了三條。
這扁毛畜生是個聰明的,知道地洞里藏著一窩蛇,就怎么也不肯走了。
它探頭入內,使勁往下啄,想叼出幾條解饞。奈何蛇洞狹窄,只容得□□格不大的老鼠通過,任是它如何抓撓刨土也無法鉆進來,只能守在洞口干等著。
慕少微清楚,它決計不會離開。
還是人身時她便殺過鵬鳥一類的妖修,知曉它們對能吃到嘴的天材地寶有多執著。
凡是被它們相中的食材,都能攫取它們高度的專注。一次獵不到就嘗試第二次,還沒吃著就再試幾次,它們對捕獵有著長足的耐心,甚至會記住一塊肉幾年。
自然,人修也在肉的行列中。
曾有一位倒霉體修因肉身完美而被金翅大鵬盯上,躲災百年仍未能幸免,反被那妖物摸上宗門,吃得山門內外一片殘骸。
那妖物尤不盡興,它記住了這個地方,每隔百年就會回來盤旋一次,看看體修的宗門有沒有重建,能不能供它再吃一回。
如此八百年,山林綠野被禍害成大片荒蕪,直到它死在她劍下,埋骨絕地才重煥生機。
妖修如此,想來鷹也如此。它們一向習性難改,開不開智都會被野性驅使,十分難馴。
是以,她得想個法子自救了。
鷹不會走,還會盤旋堅守,沒準會招來另一只鷹。而死的蛇多了,濃郁的血氣指不定會引來別的東西,萬一是能入洞的蜈蚣蝎子,她的處境會變得極其危險。
畢竟,眼下的她不過是一條剛破殼的蛇。
躲藏絕不是長久之計,擺在她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么另尋出路,要么趁亂闖出去。
可蛇洞就這么大,要真有別的出口,她的“兄弟姐妹”會不知道嗎?它們鉆營許久都只能往鷹嘴里送,看來想出去必經生死關的考驗。
無法,她只好出殼學爬,一點點加快速度。
外頭的響動沒了,逐漸變得安靜,鷹似乎已經走了。少頃,窩里的小蛇又開始蠢蠢欲動,一條條按捺不住地竄將上去,結果不出意外,它們都成了猛禽的盤中餐。
當瘆人的肌骨撕裂聲沿著土地的振動傳來,受驚的蛇群縮在一起,發出不安的嘶聲。
也是在這時,慕少微游到了低洼處,昂首服帖在泥壁上,靜待一個離開的時機。
說實話,她還不怎么精通爬行。但她在前世微末之際,搶過的機緣不知凡幾,遭過的追殺不知幾波,最擅長的本事就是逃命。
而逃命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有墊背的就行。
現在,那扁毛畜生爪下摁著一條,嘴里嚼著半條,多半是顧不上她的。而她的血親不像開了智的妖蛇,會拿她作餌,估計她一動,它們也會跟著動。
但凡她逃得夠快,鷹就不可能盯著她追。捉一條丟一堆和丟一條捉一堆,利弊它應該分得清。
唯一需要考慮的是,洞口外面是什么?
如果是個懸崖,她跑得快豈不是自尋死路?如果撞上另一只鷹,她還能逃過劫數?
投胎難得,她不想再死一次,可一味的瞻前顧后也不是她的作風,她的道心從來一往無前。
是時候了,洞口的鷹吃得正歡……
她雖沒有手腳,但蹦跳的經驗還在,蛇身足夠柔軟輕盈,只要發力充分,她就能將自己彈射出去。
把身體壓縮到極致,她無意識地擺出了蛇進攻時的姿勢。
霎時尾部發力,她的長軀幾乎繃成一道直線,撕開無形的氣障疾速往上飛躍,直接攀住洞口被鷹爪抓出的溝壑,在鷹眼掃來之前,她故技重施,再一次壓縮身體,來了一場生死時速的逃亡。
“嗖!”
僅在攀援的間隙看了一眼外界的景物,發現不是懸崖,她就毫不猶豫地縱身前行。
蛇尾掃開塵土,心神專注至極。這一刻,她完全無視了巨大的鷹,被困的蛇,血腥的殘渣和碎骨,滿心滿眼只有她要奔命的路。
快點!再快點!
久違的危機點燃了她的血,在鷹振翅的瞬間,在爪踐踏的罅隙,在喙啄來的空檔,她成功穿過鷹的防線,滑出它的兩爪之間,最后“飛”入半人高的草叢里消失不見。
誰的投胎不走黃泉路?
誰的出生不過生死線?
她逃過一劫。
直滑出去很遠,她仍能聽見鷹憤怒的鳴叫。她沒有回頭,只催促自己游得遠些,再遠些。
故而她也沒看到,她的“墊背們”緊隨她的腳步蜂擁而出,朝各個方向奔逃。即使有一部分淪為猛禽的食物,可更多的小蛇活了下來。
向死而生,方能海闊天空,大道之下的萬物生克殘忍,但足夠自由。
*
蛇生的第一個晌午,她在樹根虬結處度過。
以她對節氣的了解,當下應是大暑。因為溪邊的石頭被日頭曬得滾燙,她貼著肚皮游過時覺得……熱得還挺舒服。
但她終究沒有趴在石頭上曬太陽,享受是大能的權利,如今的她沒有資格。她要做的是找個隱蔽的地方藏匿,再觀察身邊的一切。
可感知得越久,她的心也愈往下沉。
此地不像她見過的任何一座靈山,反倒像極了凡間的野林。她一路行來,所見的飛鳥是凡鳥,所遇的花草是凡木,就連偶然瞥見的兔子也無半分靈氣,參天巨木更無樹靈。
她不會真投生到凡間了吧?
修仙界的種種像是翻了篇,只給她留下一片空白。
她尚不知該如何提筆書寫,肚子卻先她一步叫了起來。
嗯,這好像是……餓了?
什么,她居然餓了?
自辟谷后便不知饑渴的大能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慕少微驚異地盯著蛇腹,仿佛它是什么背棄她的叛徒。
只是,光盯著不頂餓啊,盯久了甚至會覺得蛇尾美味可口,或可一試?
打住!
做人的理智哪能壓得過做蛇的本能,她終是從藏身處爬出來,略一思索,決定去溪邊碰碰運氣。
誠然,萬物都奔著水源走,她一條小蛇前往極易丟命,可靠近水的地方吃食一定多。
以她對蛇妖的了解,凡是吞得下的都是食物,不挑。推己及彼,料想她也是這樣。
然而等她抵達溪邊,才發現自己想得著實簡單。這世間的大部分事都是想想容易,做起來難。
她遇到的第一樣活物,是野菜上的一條青蟲。它個頭飽滿、大小合適、行動遲緩,拿來充饑再恰當不過,她卻下不了嘴。
吞活蟲,這跟吞蠱蟲有什么區別?
聯想到被蠱蟲操控的活死人,她興趣缺缺地繞過肥蟲,打算尋找別的食物。
可她僅僅是條幼蛇,不過一根筷子長短,錯過這一餐還能找到什么吃食?
溪水冰涼,水里的魚并不好捉,倒是害她灌了半肚子生水。青蛙個大,長舌一吐橫掃八方,她跟它一斗,誰吃誰還真不一定。
識時務者為俊杰,她退避三舍,還是按照原路折返去找那條青蟲。
好在她不是純粹的蛇,而是披著蛇皮的人,蛇接受不了的食物她接受,總歸不會讓自己餓死。
于是,她憑著記憶找到了青蟲。
之后,一蟲一蛇各占一邊,心安理得地啃起了野菜葉子。
她嘗不出菜葉味道,盲猜長蟲沒有味覺。然而蛇信的吞吐卻把不同的氣息帶給她,驅策著她往更香、更熱、更肥美的地方吃去。
本能地,她飛速朝前一探,把最嫩的葉菜吞進嘴里。直到咽喉傳來詭異的蠕動感她才反應過來,她好像不小心吞了對面的飯搭子。
慕少微久久不語。
她驚的不是吞了活蟲,而是她的蛇身在吞了活物后,體溫陡然拔高,心跳加劇,一身的血似乎都沖向了脾胃,給她帶來了難掩的疲憊感。
她不想動了,只想躺下休息。
把蛇身團進野菜地里,待確認天上無鷹、地面無獸后,她才放緩呼吸,閉目小憩。
*
人心經不起試探,脾胃經不起開源。有了青蟲作為食材的開篇,慕少微到底是破罐子破摔,把牲口當到了極致。
她跟鳥搶蟲吃,跟蟲搶菜吃,跟菜搶露水吃。
如是兩日,她的新窩陽光普照、有水有肉、不受威脅,她總算有余裕去挖掘前世的記憶,試探一番蛇身能否修煉人身的法門。
重活一世,她不能只是條蛇。
就算是條蛇,她也得當一條惹不起的大蛇。
遺憾的是,蛇與人的差別委實太大,她以太衍仙宗的入門口訣為引,無奈發現蛇身竟無法入定。
盤膝而坐,五心向內,靜神凝氣,安定臟腑……
蛇沒有雙腿,只能盤纏;蛇沒有五心,如何向內?靜神凝氣倒能做到,可安定臟腑實屬為難蛇。
她的臟腑已與做人時大不相同,不少人有的臟器她沒有,導致凝聚的氣不知該按什么方式回環,以達成“安定”的目的。
連第一步都做不好,她還能踏入修煉的門檻嗎?
是此地靈氣不足,是法門艱難晦澀,是修煉沒找對訣竅,還是蛇身不具備根骨?
不,都不是。
凡是開智的妖修都能修煉,它們天生地養,沒有根骨也能靠鍛體飛升,成仙的路數與人修大差不差。
且她投生為蛇,怎么也算是開智之妖,練不了前世的功法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人修的功法其實不適合妖修,她若想重踏仙途,就得找到妖修能練的功法。
可她上哪兒找個妖修?這里雖是荒山野嶺,卻連只魍魎也沒有。
愁。
她心頭結了一口郁氣,蛇尾輕抬,一下下敲擊著地面,頗為不甘。
入定不了,引氣就別談了。可憐她一個半步大乘,所獲功法皆是絕頂秘寶,隨意丟出去一本都能讓人搶得頭破血流,到頭來卻用不到自己身上,何其不幸!
難道就要這么認命了?
蛇尾的敲擊暫停,她想了想,直接換一本功法練。
她就不信了,她活了一千兩百多年,閱盡藏書閣功法又收攬秘典無數,還挖不出一部適合妖修的法門了!
一本不行換另一本,總有一本適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