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至,天轉涼,待寒露一過,她就得回深山了。
慕少微如是想。
凡人的村子挺好,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處極多,也不是沒地方供她過冬,但就是不合適。
冬日漫長,食物緊缺,山里的野獸一旦餓得慌,就會往人多的村子走,它們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吃食,沒有吃食也能吃人。
連人都躲不過,她憑什么認為自己能逃過它們的刨食?
就算逃過了,她也防不住村里的一群家犬和到處亂竄的孩子,以及凡人在過年時會用到的鞭炮爆竹。
萬一哪個炮仗不長眼炸了她的窩,她一睜眼發現自己斷成四截,找誰哭去?
不會她最后流的淚是給自己哭的墳吧?
故而在她眼里,村子不比林子安全,一入冬甚至比林子更危險。她進山過冬只需要藏好就行,留村過冬需要顧忌的事就多了。
譬如今天,近乎“與世隔絕”的撫壽村外突然來了一伙兒人,統共十五個,全是大漢。
他們騎著馬,拉著鐵籠,身掛佩刀,帶著行囊,一個個生得虎背熊腰,瞧著像一群油水十足的馬匪。
村口的守夜塔上響起了急促的鑼聲,驚得婦人抱起孩子藏入地窖,又與丈夫一道扛著鋤頭斧子出來,以為村子要遭大難。
卻發現不請自來的“馬匪”并沒有闖進村子,反而安分地呆在外頭,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驚慌失措的面孔。
他們對村人沒有殺氣,有的只是愚弄和嚇唬下位者的惡意。
看來不是尋仇的江湖人,也不是來搶糧的馬匪,更不是路過就要屠個村子助助興的惡徒……慕少微從茅草下探出頭,無聲地觀察著他們。
可越看,她越覺得他們圖謀不軌,不像好人。
“馬匪”下了馬,隔著一道發霉的木柵欄抱拳,同村長說明了來意。
他們自稱是京城來人,上峰是“豹房”的管事。如今年關將近,又快到宮宴獻寶的日子,奇珍異獸卻拿不出手,上峰焦急,便派他們來山野捕獸。
“還望村長通融則個,留我們歇歇腳,吃些干糧喝點水,在下感激不盡!”
說著,為首的斷指大漢拿出一包銀子,當著眾人的面撕開一角,露出里頭刺眼的雪花白,晃了一眾村人的神。
他們面面相覷,像是感受到了來者的誠意,接過那包銀子后便主動打開了那扇本就攔不住人的木柵欄。
見狀,慕少微的心沉了下去,仿佛嗅到了火燒村落的血氣。
時過境遷,她是不知道現在這個世道一包銀子價值幾何,但她知道村人家中沒有白花花的銀子,有的只是幾串銅板和剪得稀碎的碎銀子。
兩相對照,一包雪花銀的價值顯而易見,興許能讓整個村子改命,在幾年內吃喝不愁。
所以,僅是歇個腳,值得來者出這么多銀子么?
不值得。
世上沒幾個人是真的人傻錢多,這銀子終歸會回到大漢手上,至于送出去的東西怎么拿回來……她平靜又了然地注視著他們的佩刀,明白撫壽村要遭殃了。
屠村絕戶,她想。
村里才三十幾戶人家,撐死算兩百口人,十五個大漢完全殺得起。
這伙人應該做過同樣的事無數遍了,如此,才能分毫不露殺氣。只因他們習慣了,覺得殺人如殺雞屠狗一般簡單,而且殺了也不會有人拿他們怎么樣。
確實,有背景的惡人就像背后有大能撐腰的惡徒,無論他們做了什么惡,總有人給他們擦屁股。
不同的是,修士好歹會畏懼天雷,做了惡就要想盡方法遮掩天機,以逃一死。而凡人的因果貫穿三生,現世報難得見,以至于大多數凡人不見因果便不畏天罰,習慣作惡。
就像這群外來者,估計等利用完村人,就會直接對他們動手,然后放火燒村。
橫豎都要死人,那么她要先下手嗎?
撫壽村還不錯,她想繼續呆下去。既然她想,就沒道理讓他們得手。
雖然修士不便介入凡人的爭端和生死,但她都是妖修了,還守那破規矩作甚,反正她前世也沒守過,想殺的照樣殺了。
她一條蛇是斗不過人,但架不住人要睡覺她可以不睡。
只消入了夜,她悄悄潛入他們的住處,往他們頸上一人捅一尾巴,放放血,他們就決計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不過,一夜之間暴斃這么多人,必定會給村人惹來麻煩。
村人老實質樸,沒一個心狠的話事人,遇到事兒只會報官,最后把自己搭進去。
要是換了她做人,這事半點也不麻煩。方圓百里全是土地,難道還埋不住十五具尸體?
丟深山老坳喂給野獸,行;一把火燒了埋樹下,行;往懸崖底下一扔,行;就算剁碎了喂狗也行!山是他們自己進的,路是他們自己走的,她可沒逼他們啊。
人突然沒了能怪誰呢?大概進山迷了路吧?
不對,什么人,幾個人,她從來沒見過,撫壽村就沒來過人。
然而村人與蛇的心意不能互通,那一包銀子砸下來,他們早已讓出了最好的房子,拿出最新的褥子,搬來最豐盛的吃食,把大漢們供成祖宗。
家家戶戶起鍋燒水、殺雞宰鴨,熱鬧的像是提前過年。
即使家中大人百般告誡孩子不要沖撞“貴人”,可他們事忙,哪能真約束住幼童。沒多久,不少孩子便摸了過去,想蹭一些平時吃不到的食物。
許是小孩討喜,沒談事的漢子招呼他們過去,隨手從馬車上取下個罐子,拿筷子往里攪攪,攪出麥芽糖分給他們吃。
孩子一舔,眼睛亮了:“是飴!是飴!”
“哈哈哈!吃吧,反正……”漢子笑得意味深長,“全都要倒進林子里了。”
馬車上,一模一樣的罐子塞滿了車廂和車底,泛著一股發膩的甜味。
漢子沒吝嗇,把一整罐糖給了他們,笑著問了他們村子多大,有幾戶幾口,村里最厲害的獵戶是哪個。
有糖吃的孩子說禿嚕了嘴,把能交代的、不能交代的全交代了。
漢子們聽在耳中,記在心里,待送走孩子,他們特意去請了張獵戶,向他詢問鳳鳴山中的野獸都在哪兒打地盤的事。
也是這時,慕少微才知道她的出生地是“鳳鳴山”,而撫壽村也不叫撫壽村,是“福壽村”。
石碑年代久遠,上頭的“撫壽村”三字無人識得,只能靠傳下來的口音定一個“福壽村”,聽著倒也吉利,只是……
只是有時候名字的一字之差,也會帶來天差地別的命運。他們多了凡人的福氣,卻也少了受仙人撫頂的契機。
可惜,可惜。
夜漸深,張獵戶沒回家,而是按大漢的吩咐送來村里的一只狗和幾只雞,并同其中八人連夜進山找熊,還帶走了裝滿糖的馬車。
屋里只剩下七人,慕少微不知該跟上去,還是該留下來。
忽然,屋里有人開了口:“我們真要在這破村子歇上大半個月?給那么一大包銀子,連酒和女人都沒有,是想旱死我?”
“又沒讓你進山干大半個月,你歇著,他們伺候著,伺候完了銀子還是你的,你還有什么不滿?”年輕的笑道,“進山的連方便都要防著被蛇咬,我們好歹還有個茅廁。”
“誰讓那東西要到滿月才能取呢?”另一人開口,“能不能找到還兩說,安分點呆著吧。”
七人說了會兒渾話,又聊起了葷話。見他們沒有動手的意思,慕少微暫時離開了屋頂,她本想循著飴糖的氣息進入山野,卻還是耐住了性子。
十五人走了八個,剩下的七個不正適合她慢慢動手嗎?
她會讓他們走得合情合理。
*
獵戶進山的第二日,小蛇往一壇開封的濁酒中扔了幾株毒菇。末了撈出來處理掉,等著酒鬼將其一飲而盡。
入夜,“醉”得難受的酒鬼踉蹌起身,去茅房解手,誰知一個不慎翻了進去,等到天明才被人發現。
沒人懷疑他的死因,只道喝酒誤事,事兒還沒辦完就死個人真是晦氣。
不料第三日這晦氣就爬上了另一人的印堂,他才摸去婦人浣衣的水邊,脫去衣服潛入水中,想扯個落單的人下水玩玩,誰知水里多螞蝗,直接給了他脖子一窟窿。
真毒啊!
怎么會有這么多螞蝗,繼脖子之后就是脊背被捅了幾個窟窿,他大叫著從水里躍起,血淋淋地往村里跑,邊跑邊叫著“水蛭!好多水蛭!”……最終,他倒在了半路上。
不詳的預感蒙上心頭,不僅是外來者,就連村人都覺得晦氣,一時待他們不如一開始的熱情了。
剩下的五個漢子都覺得這事邪性,可一想到這是在深山老林里,又覺得發生什么都合理。
“不會真的有山精野鬼吧?”
“嘁。”有人哂笑一聲,“這世上要是真有鬼,咱們幾個得死多少回?我可是連活胎都吃過,怎么不見它來索命,看來是怕被我吃第二次啊。”
人心的兇險哪是鬼能比的?只是死兩個人罷了,只要死的不是他們,一切都好。
房梁上,小蛇緩慢爬過,盯上了第三個人。
可她還來不及動手,就被刺破夜空的一陣虎嘯聲驚擾,那聲音暴怒至極,即便遠遠傳來,都不難聽出老虎怒到發了狂。
怎么回事?
村里的燭火相繼亮了,村人膽戰心驚地往外張望,唯恐來了大蟲。倒是那五個大漢露出了然的神色,說著“得手了”、“等他們回來”,便進屋歇息了。
得什么手?他們要活捉山君?
不,不對。
村人靠山吃山,對山君敬畏有加,只要山君不傷人,村人也不會主動去傷它,更不會帶人去捉它。而今,張獵戶跟人進了山,他沒有出來,山里卻傳來了虎嘯……
慕少微蛇尾一擺,“嗖”一下從屋頂飛入草叢,直奔深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