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脈連綿,荒野廣袤,單憑氣味尋人極難,但循著虎嘯找人卻很簡單。
猛虎乃凡間第一純陽之物,其威浩蕩,聲震寰宇,有“一嘯深林動,一出百獸退”的帝王之勢,是正兒八經的“寅將軍”、“山中王”。
而一頭猛虎若是活到了一定年歲,撫育過不止一頭虎王,那它便是守山之神。
年長且積威深重的山君,不做百獸之王,而為萬獸霸主。其身負的王氣之重,甚至能與百年一出的人皇媲美。
因此,山君一旦暴怒,之于萬獸無異于“天子震怒”。
天子一怒,眾臣倉惶;山君一怒,萬獸奔逃。她只需在樹與樹之間穿梭,沿著下方的獸潮逆流而上,就能找到發狂的山君。
只是這路真遠啊,光是在樹間飛馳就耗去了她大半的體力,等她抵達山君身邊怕是要累癱。別說探查情況,不被那伙人撿走烤了就不錯了。
但眼下是夜間,他們應該瞧不見她?
仰頭,她見月上中天變成了明月西沉,想來距離她出村已過去許久,估計再過個把時辰天就亮了。
一亮,野林的形勢將不利于她隱藏。
她不能停,得趕在天亮前到,就當是練了一宿的劍,再累也得撐著。
改換呼吸,汲取靈氣,她的速度又提了三分。凡間靈氣是少,但聊勝于無,至少能供她奔命,不至于讓她累死。
小蛇馳于林間,速度愈發快,蛇身也愈發靈敏。
氣障仿佛化作水流,風絲成了助推的水力,她乘風而起,像入水一般遁入半空。蛇腹自然地收縮、壓平,好似扯出一塊鰭,令她在空中游得更加從容肆意。
宛若游龍。
莫名地,她心生一種錯覺,仿佛蛇生來也是會飛的?畢竟是不成形的“小龍”。
但很快,隨著風送來濃重的血味和發膩的甜味,慕少微心頭一凜,沒空想這些了。
就著一聲近距離的虎嘯,她被震得從半空落下,蛇尾一勾貼上樹干、掛住軀體,順勢游入落葉之中。
一接地,她立刻恢復了蛇的形態,小心探出頭,蛇信飛快吞吐,辨析著身邊的氣息。
是這里,就在不遠處……
不遠處有虎嘯和掙扎聲,卻沒有人聲和火光,就像人全撤走了,只留了一頭虎在那里,真是奇怪。
既然他們圖謀山君,不更該抓到就動手嗎?虎骨虎皮可以等得,新鮮的虎血可等不得,他們能舍得這虎血?
她心中存了諸多疑惑,謹慎地向猛虎接近。
但在接近之后,只是看清發生了什么,她心頭所有的疑惑都在困獸身上得到了解答。
是飴,到處都是飴,鋪滿一整個林子的飴!
黏稠厚實的糖鑄成了一塊巨大的捕獸板,它們沾滿了山君的爪牙、皮毛、軀體和五官,撕扯不掉也舔不干凈,硬生生把一頭猛虎困到發怒打滾,卻又無可奈何。
而在距離山君不遠處的樹上,倒掛著被砍成三段的張獵戶。他被砍了腦袋,開膛破肚,怒目圓睜的頭被擱在兩條斷腿間,死得怨氣深濃。
大量人血混著雞狗的血凝固在糖地里,暈開一股濃烈至極的腥味,就像人陽摻了狗血和雞血融成墨,能駭退孤魂野鬼,自然也能引來純陽虎王。
飴糖、升陽血、山君、陷阱……
慕少微望向西沉的下弦月,腦中電光石火一閃,陡然明白了一切。
這群人不是不想要山君的性命,而是想用山君的性命圖謀更大的東西——虎魄!
虎魄,也稱“琥珀”,其色金紅,觸之如玉,卻是猛虎死后凝成的精魄。
無論是在修界還是在凡間,虎魄都是一份難得的靈寶。煉丹煉器可用它,召靈請將可用它,御獸鍛劍更是可以用到它。
而之于凡人,虎魄的作用更大。它是凡人難得可以長久持有、不會傷身,甚至還會助益氣運的靈物,一出足以攪動風云,更改天下格局。
靈寶難得,是以虎魄的成因十分苛刻。
唯有真正的林間霸主飽含怨氣地死在朔月,才能在它死后的第十五天滿月,于尸體下方三尺處凝結出一塊虎魄,只一塊。
且,凝成的虎魄可不是生根的靈藥,它無根,它會跑。想要得到它就必須在烏云蔽月前將它挖出來,不然它會在土中下沉,消失得無影無蹤。
虎魄不大,卻凝聚了山君畢生的虎威、精魂和王氣,得之者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受人敬仰、威勢強盛,時日一久必成一方霸主。
好東西誰不眼饞,故而凡間亂世確實出過虎魄之爭,更有豪族為了得一塊虎魄殘殺山野猛虎,又抓了虎崽養大殺之,傷了天和。
彼時凡間王氣混亂,群雄割據,猛虎絕跡,直到一位煉虛期大能來凡間游歷才讓亂世有了轉機。
聽聞山野已有三十年不見虎影,大能驚怒,知曉凡間的天機已亂,天罰將至。
為爭一線生機,她當機立斷出手,毀去了凡人獵虎的方術,又取走他們的虎魄,扔進了沒有虎的山林里。
虎魄歸山野,天道予生息。她等著虎魄為大山帶來更強大的山君,也等著亂世積蓄出真正的人皇之氣。
山君不出,人皇不顯。別看畜生和人區別甚大,但天地間的氣運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陽極生陰,陰極生養,當山林迎來了霸主,人間也會得一位賢君。
此后六十年,山君出,帝王現,亂世終,盛世啟。
大能此舉功在千秋,但她一定沒想到凡人貪欲深重,不論她毀去方術多少遍,他們都會讓它重現于世。
獵虎人又踏入了山林,用的法子還是那么惡毒。
飴糖粘膩,困不住野豬、麋鹿這些速度快的野物,也困不住喜食蜂蜜的熊,卻能困住性情躁烈的山君。
無法,山君喜凈,尤其注重腳掌、皮毛的體面,一旦沾上什么必須除去,否則會引爆它的脾性。
而人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才會想出用飴糖獵虎的方術。舔不掉,除不盡,猛虎會一直被困在陷阱里,直到把自己活活氣死為止。
被氣死的虎怨氣能有多大?
慕少微看著無計可施的山君,聽著它一聲比一聲暴戾的怒吼,心想這塊虎魄要是成了,得到它的人別說凡間,都能征服修界了。
噫,剛才太累沒看清楚,現在仔細看去……這頭山君怎么越看越眼熟,這不是住在雷擊木旁的大戶嗎?
她記得它帶了兩只小虎,但它們都不在身邊。也不知小虎們是長大了被趕走了,還是遭遇不測,被人捉了或是殺了?
唉,多想無益,看在當初的“多飯之恩”上,她該怎么撈它?
蛇不比野豬,沾了糖能“嗖”一下跑掉,她下去大概也是被沾上的命,沒準比山君死得還快。
可不撈山君,怎么還一份討飯的恩情,又怎么讓那八個人自食惡果,替慘死的張獵戶報仇?
煩吶,要了蛇命。就算拿她當繩子使,一條幾兩的小蛇也拉不出六七百斤的老虎。
她得想想,飴為甘,甜入脾,所以飴五行屬土,凝固后更是土的一部分,而木克土性,眼下困境或可借住草木化解。
不,不對?;椤耙保鸀槟?,它本身具備木氣卻又被土困住,形成了“土多木折”的困局。如此,用木便不合適了,得靠“金”。
西方白虎主殺,為“金”,山君亦可借其氣運破局??蛇@荒山野嶺的她上哪兒整兵器給它剃毛,有且只能借住“金生水”,求助于水勢了。
水多土蕩,水多木漂,水多了山君這塊“木”不就浮起來了嗎?
但上哪兒找水去?這附近連個水洼子也無。
月西沉,晨曦露,紫氣將至,糖霜凝結,她卻一籌莫展。
直到她放下雜念吸食日精,熬了一夜的腦子被靈氣一沖,那堵塞的關竅突然就開了!
誰說沒有水的?這山野林木眾多,最不缺的就是露水,幾乎每片葉子上都有,難的是這水零散不成形,無法懟著一個地方沖。
可山野辦不到的事,并不意味著她辦不到。
她這不是在練《追雨逐浪》劍嗎?
前篇“追雨”是屏蔽雨勢、滴水不沾,后篇“逐浪”是尋珠成雨、灌成大流。一收一放,一張一弛,譬如陰陽流轉,有諸多玄妙。
如今她沒有靈力,大概凝不出太大的水流,不過蛇尾已能使出劍氣,想來她一捧一捧潑水也成吧?
但這樣很像挑釁,也不知山君會不會被她提前氣死?
她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已無力掙扎的山君,用蛇尾抹了把蛇臉,沉心靜氣,調整呼吸,起手了“逐浪”的第一式。
劍鋒出,一擊挑起葉上水珠懸于半空。在它未落地前,她的蛇身猛地一翻盤過樹干,蛇尾自下而上起,“啪”一下震起葉子上的所有水珠,令它們浮在更上方。
隨后她凝神聚氣,蛇尾如劍狂使,以劍氣助推水珠融合水珠,逐漸從一滴變成一塊,從一塊變成一捧。
蛇身尚弱,劍氣撐不住太多的水,已到了要掉不掉的地步。
可她接不住,林葉卻能接住。蛇尾陡轉,推一捧水到葉子上,讓它順勢滑落。而她彈射往上,卷過新的水珠朝下擊落,一滴一滴匯入掉落的水中,凝成一股水流。
她逐浪而去,與水同游。又迅速抽身分離,用劍氣引導著水流一股腦兒砸在山君頭頂,砸得它瞬間清醒。
“吼!嗷——”
它暴怒了。
……就這臭脾氣,她真怕把它氣死,虎的性子也太躁了,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