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無情,卻也公平。贈萬物一份機緣,磨眾生三分脾性。
山君不通岐黃,不入道途,亦不懂雷炁妙用。可憑著幾分靈性,它直覺此地殊異,不遠千里而來,占地為王。
它得了機緣,而她,被磨了脾性。
世事無常,人生不如意尚且十之八/九,蛇生不如意個十成十也說得過去,要看開。
好歹是被山君占了地盤,不丟蛇,這林子里有幾個見了山君不跑的?
有嗎?
要真有,那就到山君面前走兩步給她看看,她必定以尾擊石大力“鼓掌”,笑一句“小友死得真慘”。
小蛇怎敢觸山君霉頭,一如煉氣小道不敢直視渡劫大能。
她再一次接受了糟糕的現實,向無法抗衡的“大能”低頭,可這并不代表她心中沒火。
于是,在她千辛萬苦地來到鼠洞,卻發現鼠洞也被占了時,一股無名火正在悄然燒起。
占據鼠洞的不是別物,正是上次吃空一窩小鼠的大蛇。它顯然將鼠洞當成了新窩,吃她的,搶她的,還享受著她拼死得來的成果,好一個后來居上!
老虎也就罷了,這蛇又算個什么東西!
新仇舊恨齊齊翻涌,她對大蛇再沒了退避的本能,只剩“宰了它”的殺性。
可體型擺在那里,她絕不是它的對手,正面迎敵非死即傷。但她又不是純蛇,做蛇做不明白,做人還能不明白?
人啊,有的是損招。
餓瘋了的人與畜生無異,餓肚子的蛇更是畜生中的畜生。
這地方剛來一頭猛虎,虎威甚重,識相的鳥獸早已退避三舍。它們跑了,她就自由了,料想天敵不敢盤桓在猛虎頭頂,這不正好方便她辦事。
慕少微不再接近鼠洞,而是游到了較遠的地界,找了個不怎么隱蔽的樹洞作為落腳點,把死透的兔子藏在里頭。
吃了幾次啞巴虧她也學乖了,知道野林里的規矩是“誰搶到歸誰”,為防兔子被偷,她割了一茬草封住洞口,而后繼續收割雜草,將它們絞成草球。
她愈發餓了,餓到什么猛蟲都吃得下去。
烤一只兔子是烤,烤一條大蛇不也是烤。
草球堵住了鼠洞的出口,枯木堆垛成一座小山。那蛇大抵是吃得太飽、行動不便,外頭動靜這么大也不見它出來看看……無妨,就讓它的洞府變成它的墓穴。
火生了起來,越來越猛。
因鼠洞深邃低洼,濃煙一下子滾了進去,大蛇受不了煙熏游出,卻發現洞口已經堵死,而烈火阻擋了去路。
蛇的腦子并不好使,見眼前一片火海便自動退縮,想等草皮燒光再出去。
可它不知道,這場火壓根不是天災,而是有蛇在外邊添柴的結果。
它憑經驗等待火滅,縮回洞里尋找別的出路,卻不知也是這一退,它再無可退之路。
洞口的火燒了半宿,慕少微烤了只兔子,還得到了煙熏蛇肉。
她對“同類”沒什么認同感,吃起來自然毫無障礙。先撕兔肉再撕蛇肉,誰知意外之喜來得如此突然,大蛇腹中竟還有被燜熟的松鼠,愣是讓她多了一餐。
她吞了一部分肉,又將剩余的肉條囤在洞里陰干,最后把殘骸拖進草木灰中掩埋。
有了足夠的吃食,在接下來的半個月中她就可以專心修煉了。
有了殘骸,拿什么捕魚也不用愁了。
果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她雖丟了機緣,但也得到了片刻安寧。
*
沒過幾天,慕少微就覺得這機緣丟得太好了!
活該山君得了雷擊木,與虎為鄰的好處多到說不完。
猛虎住下三日,周遭鳥獸絕跡,她住的鼠洞恰好在老虎標記的范圍內,只消它往樹邊抖一點尿,鷹和狐貍都不敢來。
除了憨傻的石龍子,膽肥的山雀和一無所知的螞蟻,她的“洞府”外再沒了別的活物。
天敵的離開無疑擴大了她的地盤,她不再局限于洞中練劍,而是出洞劈草刺樹、學習攀爬,將往昔的劍招與蛇身一一結合,試探蛇身能練成的極限。
渴飲露水,餓食肉條,她總算能心無旁騖地練劍。
有前世的經驗打底,她的進步可謂神速。故而在練劍之余她又撿起了功法,每逢深夜入睡前一練,練不成再擱置一邊。
隨著時日漸長,接觸的功法愈多,慕少微不得不承認一件事——蛇還真練不了人的功法。
可是,要真練不了,為什么妖修還要搶奪人修的機緣?
她想不通,干脆就不想,更專注地練劍。
不過她也識相,一到山君巡視領地的時候便縮回洞里,靜如鵪鶉。
山君應該早聞到了她的味道,只是看不上她這口肉,這才任她活著。
她也樂得裝死,就算山君屁股一翹往她地頭上一瀉千里,她也要夸一句“您可真會挑地方,常來啊”。
有了虎的味,她的日子才安泰。而猛虎住得舒心,她的吃食根本就不會少。
小獸是跑沒了,野味卻跑不了。為了養活倆崽子,山君起早貪黑出門打獵,不是叼回一只鹿就是咬來一頭豬,有一日還拖拽回一頭吃剩的野牛。
山君吃大肉,虎崽吃小肉,等它們吃完把殘骸一丟,就輪到她撿點邊角料了。
靠著撿漏,她第一次吃到了凡間的第二種至陽之物——鹿。
蛇屬陰,鹿屬陽,無論鹿肉鹿血于她都是大補,酒足飯飽再練上一輪劍招,這對鍛體實有奇效。
才吃幾頓,她出劍的勁似乎更大了,蛇尾的骨骼也越發堅韌,繃直后不再局限于軟劍的用法,可以當成硬劍使喚。
而她的筋骨更富柔韌,之前還因身軀不夠長而無法攀上的樹,如今卻能光憑腹肌“抓獲”樹皮,把蛇身一點點送上去。
她欣慰于自身的變強。
會爬樹不僅意味著她多了個藏身之處,還意味著她能上樹捕食鳥雀,如此,她與鸮、鷹等天敵的地位正在無形中發生變化,只要她能順利長大,它們遲早成為她的食物。
她等著那一天。
練劍的日常無比枯燥,山中無歲月,日頭過得飛快。
暑氣消了又聚,聚了又散,最終一腳邁入了秋季,漸漸轉涼。
如今的暖熱正貼合她的心意,許是日子安穩、實力漸長,她偶爾也會在夜間出洞,纏著樹枝吹吹涼。
今夜的月亮真是大啊……
她昂頭吐信,感慨道。
算算日子,她已經兩個多月大了。劍法堪堪起步,入道遙遙無期,曾經望月還能吐納精華,現在望月只能想到人間的炊餅,不過蛇能吃餅嗎?
遠方傳來隱約的狼嚎,近處偶有一兩聲虎嘯。應著明月的漸圓,天地間仿佛有一股氣在涌動,她看不見變化,只是本能地想呆在外面。
日復一日,她有些靜不下心練劍,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無獨有偶,山君近日也頗為狂躁,時不時就要虎嘯山林,似乎想把地頭的宵小全趕出去,只剩它一家子。
不,也不止山君……
最近林間的鳥鳴都帶著點“催命”的味道,它們焦灼不安又迫不及待,像是在準備著什么,處處是她讀不懂的信號。
直到特殊的日子到來,她才讀懂它們的意思。
原來她要等的契機不是長大,而是一次天地動蕩的靈氣灌頂,那獨屬于萬物開智的盛大儀式——
帝流漿!
凡間的中秋月圓,生靈的逆天改命。這是天道為不開化的牲畜降下的恩典,旨在讓它們拜月修行,長智生靈,盡早脫離畜生道的苦海,修得人身。
她真是活得太久,連這也忘了!
若說得道飛升的機緣有一石,那人修幾乎獨占八斗,修得人身之物占盡三斗,而純畜生還要倒欠一斗。
然天道貴生,不欲蒼生靈智蒙塵,每逢月圓必靈華顯現,只為網開一面,拉扯幾個墮落的生魂走入正道,不再渾噩。
因此,一到月圓夜萬物必躁,狼群嚎叫,虎豹怒吼,蛇蟲惶恐。它們靈智不開,不知道要做什么,只知道這天一定要做些什么才好。
而她知道要做什么,也知道會發生什么——
蛇尾一甩,她挑了最高的樹攀爬,爬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高,還不顧自身安危地爬到最頂端,緊緊纏繞住樹梢。
風起云涌,她探出半截身子朝向明月,不斷放開感知與心神,只想與這天地契合一點,再契合一點!
當圓月抵達中天,譬如靈石在大陣中歸位。
陣眼一定,天地應和,圓月與星斗竟在天幕中同時亮起,雖只短短一瞬,但在她眼中卻被拉長到永恒。
星光與月華開始傾落,光芒較以往更甚。
她有節奏地吐納歸元,鎮定心神,而林間的一切全在離她遠去,恍惚中,她似乎再度“看見”了天地靈氣,它們朝她匯聚,而她又一次張開了蛇口。
奇怪,她為什么要用“又一次”?
月華照亮大地,靈氣瞬息洶涌,她的蛇身好似在巨浪中浮沉,隨著靈氣的波動起起伏伏,而這熟悉的感知讓她夢回暴雨之日,忽然,她記起了一段被遺忘的事。
為何暈過去,為何被沖走,為何還活著?
沒想到,她不是第一次接觸到靈氣,而是在暴雨之日就摸到了大道邊緣。只是那時的她太過脆皮,一經灌頂便暈了。
原來如此,原來她——是能修煉的!
蛇口張開,瞧著明明不大卻像鯨口一般吞食靈氣。她沉浸于二度觸摸大道的欣喜中,自然不知凡間與野林的百態。
岸邊的蛇在對月狂舞,黃鼠狼沖著明月下拜,洞里的鱔魚伸出腦袋,而山君踱步到懸崖頂部,沐著月光無聊擺尾。
人間燈火通明,凡人圍桌團聚。也有人泛舟湖上賦詩幾首,又對身邊人道:“今年的月亮似乎格外大啊?”
不少人仰頭望去,卻見繞月舒卷的云朵不斷回環,逐漸構成了清晰的蛇形。它張開巨口,隱有吞月之勢,氣勢迫人。
“這云可真像蛇。”
“奇景!奇景!”
“金蛇吞月,似龍銜珠,有化龍之相……莫不是龍脈?”有人喃喃道,忽又揚起聲,“船家,不知水道的盡頭是何地,通往哪處?”
“啊,西北那頭?”船家笑道,“客人有所不知,再往那頭去就入深山老林了,使不得。”
“我給你銀子,你帶我去一趟,就今晚。”
“使不得使不得。”船家擺手,搖櫓駛上返程的道,“那山叫‘鳳鳴’,相傳有鳳凰隕落,是塊邪地,不太吉利。這深山老林又多大蟲,客人留著銀子自己使喚,小老兒膽小,還想再多活幾年。”
“哈哈哈你這船家少嚇唬人!”船內外一片朗笑,“哪來什么大蟲!”
忽地,一陣虎嘯遠遠傳來,余威久久不散。
眾人一下子臉色發白,良久才有人道:“這大蟲,會水么?”
“似是會的。”
“……”
“船家!船家!我來幫你劃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