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復始,太初有道。
圓月高居中天恰如混沌雞子安鎮寰宇,應了天地初開、清濁一體之象。
而后九星回環,萬法歸一。日精月華自中天傾瀉,天靈地氣似潮汐浮沉。
天道的恩惠平等地照拂萬物,然生靈各異,根骨不同,?;塾胁?,也不是誰都能從中獲得好處。
蜉蝣朝生暮死,春花一季凋謝,蝴蝶三月而亡,凡此種種,皆因受限于枯榮生死,見不到中秋的月亮。
只是,即使見到了,沐著同一片月光,也并非誰都能脫胎換骨。
林間的貍貓與池中的王八一同修煉,王八得道一二,貍貓早已化形。滿山的野物一道浸泡帝流漿,可誰又爭得過先知先覺的小蛇呢?
時也,命也,造化也。
得一何其難,得二看氣運,得三只能靠功德,而帝流漿正是天大的機緣,可遇不可求。哪怕有幸碰上,也不會持續太久
最多三刻……慕少微心想。
所謂三生萬物,“三”之一數便是上天的好生之德,再多也不會有。
這時間不長,卻也足矣,畢竟她所求的只是找到氣感,明白蛇是怎么修煉的,僅此而已。
靈氣洶涌,萬類為爭一線機緣,不眠不休。
大地吸納靈氣洗煉礦物,金石流瀉靈光滋養泉眼,水流融化靈精供養樹木,草木枯榮一炬又化作泥土——至此,五行小周天運轉,又帶動天地的大周天循環。靈氣,愈發沸騰起來!
沐浴月光的山君聲震荒野,拜月伏吟的赤狐容光煥發,久病不愈的狼王在死地蘇醒,而纏在樹頂的小蛇謹遵“逢七必變”的節律,在帝流漿的沖刷中得到了最大的好處。
一七齒發長,二七天癸至,三七筋骨強,四七身盛壯……“七”之于女子為變數,為煥新,為生機,故女子入道之初尤其注重“七之變”,她就算成了蛇也改變不了骨子里的修煉記憶。
以七次吐納為基積蓄靈氣,引氣入體后不做任何干涉,純以感知去覺察靈氣融入血液,再感受血液如何推送靈氣。
牢記當下的感知,明晰靈氣運轉的路線。然后吐故納新,有意識地引導靈氣運轉七遍,安置多余的靈氣于下丹田。切記不可貪多,初入道者止于吐納四十九次為最佳,否則有爆體的危險。
不對,蛇的下丹田在哪,怎么多余的靈氣進她天靈蓋了?
還是不對,納入的靈氣先補充臟腑再滋養骨血,竟沒有一絲留在筋脈里的,這要她怎么練劍開大?
亂了亂了……唉,算了算了,一條蛇還想怎樣,就這么修著吧,大不了重新投胎嘛。
她沒雜念了。
待三刻鐘止,圓月偏離了天地的陣眼,帝流漿的傾瀉慢慢止息。
隨風灌入最后一口靈氣,慕少微自忘我的修煉中醒過神,就見天地一片肅靜,唯余林風奏響。
她當即心頭一凜,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竄將下去,一甩尾溜進鼠洞,還扯過兩團枯草堵住洞口。
末了,她鉆進洞穴深處的泥里,只露出一個頭,又壓低呼吸一動不動。
無法,雖然她不會做蛇,但是她極會做人。就像修士一獲得重寶就得蟄伏,帝流漿之于牲畜不就是重寶中的重寶嗎?
身懷重寶卻不懂低調做獸,如稚子持金于鬧市,遲早要完。
這算是進了她熟悉的領域,一切做起來都是那么行云流水。
果不其然,大道的福澤一結束,萬物的存亡之戰便打響了。
當一樣東西人人都有時,誰也不會眼饞誰。可當它突然消失,遍尋不見后,人人都覺得旁人所獲比自己多,恨不得殺之掠之。
畜生也是一樣的,帝流漿一結束,獸吃獸就是最快的掠奪方式。
無論誰在帝流漿中開了智、鍛了體、成了形,只要被吃,就成了別人的機緣。
伴隨著一聲鷹唳響起,萬物逃殺頃刻開始。她聽到山君飛馳野林的咆哮,聽到野馬驚怒交加的嘶鳴,聽到鹿群奔騰的震動,聽到狼群圍殺的長嘯……
真是萬幸,她先一步躲藏起來。
并決定接下來三天都不出門,等風波過去再說。
做蛇真不容易啊。
*
第四日,天蒙蒙亮。
小蛇頂開草團探出頭,見四野安謐、旭日未升,便立刻游出洞穴朝樹梢爬去,找了個好位置靜待日出。
她藏得極好,幾乎無師自通了蛇的偽裝能力,如一根深色的樹枝。
少頃,有早起的鳥雀落在樹枝上,它們發出叫喚,活蹦亂跳,愣是沒發現身邊有條蛇在。直到其中山雀不小心踩上蛇尾,被一尾巴抽飛了出去——
“唧!”
山雀一波退散,鳥毛亂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但慕少微沒空理會它們,只因東方既白,朝霧升騰,太陽快出來了。
此時的金烏最是溫柔,光華不刺眼,鋒芒可直視,最適合鍛煉目力。她注視著它,松弛身心,感受紫氣東來的靈息,再張開蛇口,猛地吸上一口。
不同于月華的溫涼似水,日精之氣性烈如火,仿佛灌下一杯藥酒,燙得她蛇尾都在微微顫抖。
好在蛇屬陰,吞點陽氣有助益,才運轉了一會兒她便暖熱非常,骨血受其滋補后,鱗片更是散發出紫紅的火光。
太陽升起來了,她的吐納只持續了一刻。
她不無遺憾地下樹,摸去山君的地盤找食,一路游一路感知靈氣,卻發現凡間像個漏斗,這才幾天工夫,那么濃郁的靈氣就散沒影了……
哦,倒也不能這么說。
凡間與修仙界隔著一層彌天大界,而大界的運轉會汲取兩邊的靈氣,修仙界足夠支撐,凡間可不太行,想來靈氣是跑大界去了,才變得如此稀薄,不太適合她長久地閉關修煉。
除了日精月華,她似乎汲取不了別的靈息了。
循著血味,她找到了山君近日的剩飯。說是“剩飯”委實委屈了死去的生靈,她瞧著這一堆尸骨,只覺得此地是個獵場。
看來山君的胃口變大了,“剩飯”的種類比之前還豐富。
她挑了一頭“新鮮”的鹿,用蛇尾將碎肉剔了下來。吃一半帶一半,一日往返三次,之后數日不來,將更多的殘羹留給了別的野獸,而它們一去,有可能成為山君的盤中餐。
不出所料,等她再出門時,山君獵到了新的找食者,那是一只皮毛發亮、極為漂亮的赤狐。
她盤在樹上,親眼看著山君一巴掌拍碎了狐貍的兩條后腿,再把它丟給兩只半大的虎崽,讓它們練習捕殺。
半死不活的赤狐哀哀叫喚,拖著兩條傷腿逃竄,拼死反抗,卻終究敵不過虎崽的撕咬抓撓,最終命喪虎口,被分而食之。
而它的殘尸又被慕少微洗劫,其中一塊狐皮成了她的私藏。
待狐肉入嘴,她品出了些微不同,比起別的剩飯,這飯明顯靈氣較多。難怪山君近日總狩獵,原來有一部分野物體內有靈氣,而它的崽子還在長身體。
真是同畜不同命啊,她也想有這么個娘,能把飯喂到她嘴里。
今晚做夢的素材有了……
她鋪平狐貍皮,安心地躺了上去。
*
氣候轉涼,逐漸入了深秋。
為過冬做準備,慕少微多了個收集皮子的喜好,不出半月就在窩里堆滿了鹿皮、兔皮和狐皮。
鼠洞溫暖御寒,適合過冬,她不準備換地方。但食物的籌備還是令她頭疼,她實在不懂蛇該怎么冬眠。
無奈,她只好花了幾日去找蛇,看看它們是怎么過冬的。
力氣沒白費,還真給她找到了一條。
那蛇黃黑一體,住在水邊,個頭不大,正狂追一只蛙,非要把它吃進嘴里。
它得手了,肚子鼓起一塊??伤鼪]有停手,繼續捕食能吃到的獵物,每日如此,不打算停歇。
等她半個月后再找到這條蛇,就發現它胖了一圈。它排空肚子,鉆進水邊的洞穴,再也沒有出來。
慕少微不蠢,基本明白了關竅。看來蛇在過冬前得不停吃,吃得夠胖,這樣才能睡得舒心。
想了想她也照著辦,一回去就放開了食量,吃得肚皮滾圓。只是,她沒等來變胖,反而等來了第二次蛻皮。
不知是鹿肉太補,還是日精月華吸多了,她在蛻皮時甚至聽見了骨骼“噼啪”生長的脆響,隱約間看到了蛇鱗散發著靈光。
她整整長大了一圈,從一雙筷子粗變成了拇指粗細,蛇身拉長了不少,瞧著也有了“大蛇”的樣子。
自出生至今她才四個月光景,而生長的速度確實很快,體型都快趕上水岸邊的蛇了。但她清楚自己不能只做一條凡蛇,既然修煉后是這么長的,那就這么長著吧。
她照例早起吐納日精,十五汲取月華,白天獵場找食,夜晚洞府練劍。
一晃又是半月,日漸寒涼。冬日的肅殺襲來,她的蛇身像是終于得到了某種感召,變得愈發遲鈍笨重,已經困到練不動劍了。
慕少微自知敵不過睡意,便封住了洞口,只留一線呼吸。
她緩慢地游回皮子窩,盤成一團,不斷地告訴自己保持吐納,七次為基……不久,她沉沉地睡了過去,失去了意識。
如果躲不過冬眠,那就把冬眠當作一次閉關。
靈氣再稀薄,從寒冬吐納到驚蟄也會凝聚不少的量,興許來年蘇醒,她的蛇身會有更大的變化。
可計劃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冬眠剝奪了她的感知,她無法再控制蛇身,然而她平日勤于修煉、從未懈怠,又讓蛇身記住了她修煉的方式。
呼吸變了。
氣息變得綿長,吐納七次,汲取靈氣入身回環……
她的勤勉沒有背叛她。
劍修默認的原則最終在她最無知無覺的時候,給了她最大的利益。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花木凋零,蛇蟲絕跡。白霜覆蓋枯枝,大雪鋪滿山林,寒冬到了,她卻不曾感受到寒意。
劍鋒如人生,她曾孤身站在巔峰,而巔峰必然極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