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與將軍府隔著兩條大街,母女倆走在街上,一匹快馬“噠噠噠”地迎面跑來。
馬上人一身絳紅色繡金團花的圓領袍,腳踏黑皮靴,風姿特秀,爽朗清舉。
正是將軍府三郎,謝星朗。
馬兒跑到她們身邊,謝星朗跳下馬來,驚喜地說道:“娘,你把妹妹接回來了?可巧了,我給妹妹贏了一盆姚黃,就不必送去相府了。”
謝歲穗從小就喜歡花,哪怕一朵野花也能開心半天。
兩世再見,謝歲穗對上三哥那雙明亮的眼睛,只覺得心中堵得生疼。
謝三郎從小淘氣,幾乎權貴家的世子、小公子都被他打過,光宗帝那邊都掛了號。
但是,謝歲穗知道,被光宗帝稱為“混不吝”的謝三郎,從來不為難平民百姓。
他打的都是橫行霸道的法外狂徒。
三哥相貌生得好,肩寬體長,劍眉鳳目,高挺的鼻子,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臉,桀驁又俊美。
笑起來的時候,不羈、壞卻令人目眩,尤其兩顆梨渦,笑意蕩漾,帥氣,卻又有著藏不住的痞氣。
眼前鮮活、恣意的謝三郎,前世卻是那般慘烈的結局。
失而復得的慶幸,迅速攫住了謝歲穗。
她的眼淚決堤般涌出。
“三哥,好久不見……”
“哭什么?以后,誰也別想把你帶走,天王老子也不行!”原本笑嘻嘻的謝三郎,戾氣暴漲。
駱笙騰出一只手拍拍謝歲穗的屁股:“歲穗不哭,你不在這幾日,你三哥蔫頭耷腦,哎喲,路邊一根草都礙他事。”
駱笙可是知道這兄妹倆感情有多好。
四歲那年,謝星朗淘氣,被駱笙打了一頓,他一氣之下,背著爹給他做的小弓,離家出走。
“哼,你們不要攔我,我要自謀生路。”
從將軍府跑到城外的山里,獵物沒找到,在山坳里聽到“吱兒吱兒”斷斷續續的哭聲。
他想著是狼崽子、熊崽子,拉好小弓,從山坡上直接滑下去,卻看到草叢中有個小小的襁褓。
聽到包裹里的哭聲又細又弱,他嫌棄地說道:“你一定是只老鼠,哼,哭聲這么小。”
忽然,一只小小的拳頭從襁褓里伸出來!
他走過去,掀開襁褓,咦,是個小娃娃呀。
謝三郎覺得這應該是個妹妹,只有妹妹才會哭聲像老鼠吱吱吱。
據事后他給駱笙說:“第一眼看見妹妹,可丑了,還有螞蟻爬她臉上……”
他守了一會兒,襁褓里的小娃又哼唧幾聲,一聲比一聲弱。
他忍不住了:她不會死吧?
反正沒人找來,要不,抱回自己家去?
聳聳小鼻子,謝三郎決定她歸自己家了。
可不是他自己要回府認輸的,他是給家里送妹妹的。
“你個混賬,小小年紀還離家出走?”駱笙聽聞出走兩天的人回來了,拿了一根搟面杖出來。
待看他懷里抱著個小包袱,狐疑地問道:“你抱的什么?”
小短腿往駱笙跟前倒騰,他驕傲地說道:“娘!我撿了個妹、妹!”
“啥?撿個妹妹?”
“娘,您小聲點,別嚇著她!”
“你,你從哪里偷來的?”
“是我撿的。”
謝星朗把襁褓交給駱笙,奶聲奶氣地把自己撿到“妹妹”的過程說了一遍,等著駱笙表揚。
駱笙打開一看,馬上就罵出來:“作孽啊,衣衫沒穿,臍帶都沒剪。這是出生就拋棄了啊!”
原本不想再養一個娃的駱笙,想也不想就趕緊找郎中,給孩子洗干凈,剪了臍帶,又到處找人給孩子趕緊喝一口奶。
謝星朗高興壞了,娘說,這真的是個妹妹。
駱笙看他難得乖乖地坐住,就對他說:“三郎,這個妹妹是你撿回來的,你必須負責養活她。必須好好學武藝,好好讀書,將來有本事,賺銀子給她買衣服買首飾買吃食。”
“那我現在要打獵養著她嗎?”
“打個屁的獵?你以后好好帶妹妹,別摔著碰著,別給拐子偷走。”
“她會吃肉嗎?”
“妹妹太小,要喝奶,吃不了肉,也吃不了飯。”
謝星朗犯愁了,他還小,沒奶!
“你要學好,掙銀子,最起碼買頭奶羊吧?她也沒衣服,你也必須給買些衣服,總不能叫妹妹光著跑!”
妹妹光屁股跑?咦,打個哆嗦!謝星朗一下子小臉憋了,不行不行!
可他摸摸癟癟的衣兜,沒銀子啊!
小小子,坐門墩兒,天天琢磨賺銀子兒,賺了銀子兒有啥用?賺了銀子兒養妹妹……
待謝歲穗半歲多,會坐能聽懂人說話,謝星朗就天天把妹妹抱著出去玩。
看別的孩子玩跳山羊,他眼饞,就問謝歲穗:“你想跳山羊嗎?”
謝歲穗含含糊糊,咧著流口水的小嘴,興奮地揮手:“噠,噠……”
于是,謝三郎就讓妹妹坐好,按著妹妹的肩膀“嗖”一下跳過去,還沒等他問妹妹喜不喜歡,妹妹已經摔趴地上,鼻子著地,哭得一臉淚泥。
他嚇壞了,拿自己袖子給她擦眼淚,臉擦成小花貓。擦疼了臉,又哭了,謝三郎急啊,在她跟前翻跟斗,耍猴,嘿嘿,妹妹笑啦。
他干脆自己長腿一伸,單腿從謝歲穗頭上橫邁過去。
一股風刮過,謝歲穗還以為哥哥給自己做新式游戲,拍著小巴掌,贊許地咧嘴:“噠~”
咯咯咯地傻笑。
她笑,謝三郎就邁得更來勁,一遍遍地從她頭上邁。
邁出一頭大汗,邁得小腿都快出殘影了。
好死不死,這一幕被駱笙看見了!!
氣得她呀,拿著搟面杖追了謝星朗三條街,差點捶死他。
“你個混賬,小孩子邁頭就長不高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與謝星朗作對,反正謝歲穗一直偏矮,現在都十二歲了,還不到謝星朗腋下。
只要誰提到個子,駱笙就拿著搟面杖追殺謝星朗一次。
駱笙頭疼謝星朗腦子里無窮多的淘神花樣,干脆把他送學堂去了。
謝星朗上了學堂,放心不下謝歲穗,有一天他對駱笙說:“娘,我不想背書袋了,人家科考的人都是提著籃子,我以后也提籃子上學堂。”
駱笙本來就粗枝大葉,只要謝星朗好好去學堂,背書袋、提籃子都無所謂,只要好好上學就行。
誰知道,謝星朗在籃子底鋪上棉布,把謝歲穗放進去,把書本當枕頭,讓謝歲穗枕著,拿一塊布巾子蓋住她。
“妹妹,你愿意跟我去學堂嗎?”
謝歲穗咧著一顆小牙的嘴巴:“噠~”
嗯嗯嗯,跟三哥玩,去學堂。
于是,五歲的謝星朗提著一歲不到的謝歲穗去了學堂。
在學堂,妹妹就在自己腳邊,他一邊搖頭晃腦地背書,一邊眼睛不斷地往籃子里看。
妹妹不會憋悶吧?
會餓嗎?
會拉屎撒尿嗎?
妹妹一點聲音也沒有,不會……死了吧?
好不容易聽見夫子說“大家先歇息一會兒吧”,他趕緊掀開籃子上的布,謝歲穗一雙烏黑的桃花眼,笑嘻嘻地看著他,發出一聲天籟:“噠~”
哎喲,整個學堂的學子,頭“唰”都轉過來,片刻響起了椅子挪動的嗞哇聲。
謝星朗把籃子提到案桌上,大家看著籃子里雪白粉嫩的小娃娃,圍了一大圈。
“星朗,她會不會餓啊?”
“星朗,她會不會拉屎尿啊?”
謝星朗面上裝得大大咧咧,心里都快得意死了,一一回答大家的問話。
直到——
“她好好看啊,我爹說等我長大,要給我找個高門貴女做妻子,你妹妹怪可愛的,以后她長大了給我做妻子吧,我……”
謝星朗呼地轉身,收斂了笑容,死死地看著對方。
說話的是楚家的嫡次子楚千行,他家是晉地皇商,專給皇家供茶、帛。
整個學堂里,楚千行是最有錢的,經常請謝星朗他們撮一頓。
誰知今兒這一句話可戳了馬蜂窩了。
楚千行竟然想叫妹妹做他妻子!
謝星朗氣死了,像一頭暴躁的小狼,把楚千行按在地上,拼命地打。
楚千行也火了,反擊謝星朗:“我家里有錢,我想對她好,你憑什么打我?”
兩人打得滿頭滿臉泥土,頭發也散了,學堂的桌子椅子都打翻了。
夫子不過出去喝了一口水,回來,就看見整個學堂一片狼藉,氣壞了,拿了戒尺挨個打。
問了情況,才知道謝星朗把妹妹偷帶來了。
夫子趕緊去看籃子,萬一孩子被人踩死了,謝夫人不把他骨頭給拆了啊!
“噠~”
籃子里,小娃娃打著哈欠,吹著泡泡,迷迷糊糊沖他咧嘴笑了一下,歪頭……睡著了。
夫子的怒氣頓時卸下一半:“你三哥都快把學院拆了,你睡得倒是香甜。”
夫子叫人把駱笙叫來。
駱笙賠償了學院,又看看在籃子里睡得迷糊的謝歲穗,趕緊抱起來看了看,籃子下面濕了一小片,嫩嫩的小屁股被籃子的荊條硌紅了。
氣得駱笙又是一頓打謝星朗。
問明白了打架原因,駱笙嫌棄地看看楚千行,哼,才六歲就肖想她的小閨女?
以后禁止這個孩子進將軍府的門......
再大一些,令駱笙頭疼的人,變成了兩個。
她辛辛苦苦找來女夫子教授謝歲穗琴棋書畫,一轉眼,夫子就說:“小姐又不見了。”
經常性的,將軍府三條街的人都聽見駱笙的吼聲:“謝三郎,你又帶妹妹不學好……”
整個京城,不管男女,都知道,將軍府的老三是個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
整個京城,也都知道,謝三郎有一個軟肋
……
駱笙看謝星朗一身泥土,滿臉汗跡,一腳踹過去,罵道:“你又去哪里混了?”
“和秦世子打了一架,我贏了,他把新得的姚黃牡丹輸給我了。”謝星朗一雙逆天長腿站在她身邊,言笑晏晏,毫不在意地接了老母親的一腳。
“娘,我來背妹妹……”
忽然看見她頭上、手上的傷,謝星朗勃然大怒,“這是誰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