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一把拉過墜兒,不容分說將她身上的棉襖脫了,又叫披了自己的舊衣在這兒稍坐,幾針便將她刮破了的襖子縫補好,齜著銀牙咬斷了線,復又遞給她,叫她快些穿上。
“怪道姐姐們都說晴雯姐姐的針線最是了得,這才多會兒功夫,我湊近了也瞧不出哪里刮破了呢。”
墜兒笑嘻嘻地向她道謝,晴雯聽著這樣的話卻是不習慣得很,不耐煩地轟她走了。
這一日,賈璉帶了林黛玉自揚州回來,久別重逢,瞧著黛玉出落得越發超逸,寶玉自歡喜得不得了。
“你這回打揚州回來,也是坐的船不曾?揚州同你上回離家時,可有什么不同?”
黛玉嗔了他一眼,拿手撥開他,“這時正忙著,又是收拾屋子,還要分發了帶來的土儀,你不如先出去坐坐,免得一時不小心碰著了你,老太太要心疼。”
說著,又叫紫鵑把自己帶回來的紙筆之物分成幾堆,仔細揀了其中一份抱起來塞到寶玉懷里。
“我不好出門,只叫人去云藍閣買了**麻紙并毛筆回來,咱們家的姊妹各得幾支,是個意思也就罷了,這份是你的。”
寶玉連忙抱著,笑道:“你坐那般久的船,一路勞累,偏還想著我們做甚?我這里還有好東西與你。”
他將紙筆轉身遞給小丫頭好生拿著,又珍而重之打從自己懷里拿出北靜王所贈鹡鸰香念珠,像獻寶似的遞到黛玉眼前。
黛玉拿眼掃了一回,不由皺了眉,遂拿過擲到一旁,“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
寶玉不知又如何惹了她,悻悻然上前將念珠又收進了懷里,卻不敢再給她了。
黛玉卻將他往外推,只道自己這里忙亂得很,叫他莫要在這里礙事,寶玉無法,只得出去了。
紫鵑瞧著二人又開始置氣,忍不住勸道:“這才回來就這樣兒,他也是好心,姑娘莫要嘔氣,小心著身子重要。”
黛玉只抿了唇,低了頭,收拾自己帶回來的書冊不理。
鹡鸰香念珠自來書里多有記載,一向是隱喻了兄弟間的情意,她若不知,才是枉讀了那么些的書。
這皇帝將念珠賞了北靜王,北靜王卻轉手送給寶玉,其間真意她雖不明,卻也不肯輕易要的。
只這話又如何宣之于口,說出來又怕旁人心里多些猜忌,又道自己矯情多事,索性不言。
寶玉自抱著黛玉送的紙筆回去,叫襲人好生收起來,又將那鹡鸰香念珠拿在手里,呆呆地出了一回神,方才尋了個盒子裝了,囑咐襲人一并收好。
聽得外頭一陣吵嚷,知道是姊妹們過來與黛玉閑話,寶玉再坐不住,連忙又過去。
來的卻是三春并著李紈和薛寶釵,在賈母處稍坐之后,便過來同黛玉說話,提及林父之悲事,免不得又哭了一回。
寶玉瞧著黛玉面上露出悲容,上前道:“林妹妹自此能長久的同我們一處,也是叫人歡喜的事。你們偏拿著這些事情逗人難受,實在可恨。”
此時晴雯得了吩咐,來與他送湃好的瓜果,才近前頭,便聽見他這樣說話,不由咬住了下唇。
這人生來喜聚不喜散,只盼著身邊的人一生一世都只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全然不管這人生在世,哪能一直歡歡喜喜的,一絲波瀾都不曾有?
就說這回林姑娘回揚州葬父,全家人都死絕了,剩下她一個回來榮國府,去世的親人倒成了不能提的避諱,也不知道她聽了這話,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晴雯掀了簾子進去,把果盤子放下,又接了寶玉隨手遞過來的用臟了的帕子,將自己身上帶的干凈的與他遞了過去。
“寶兄弟最是至情至性的人,又讀了那許多佛經,怎么不知道這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生死聚散,亦是難免的事,又何苦這般執迷不悟?”
薛寶釵手里拿著林黛玉打揚州帶回來的一本古籍卷在手里,坐在一旁的榻上笑著說道。
寶玉怔怔一時,又看向眼圈兒微紅的黛玉,嘴巴噏動了幾回,囁嚅道:
“說什么‘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反正是要同著妹妹長長久久的在一處的,任誰再說許多,也沒有用。”
薛寶釵聞言怔了怔,微微嘆息一聲,反是探春幾人笑他這是又犯了癡病。
“寶姐姐莫要惹他,怕是要好一時才得醒轉的。”
晴雯冷眼瞧著,黛玉此時脖頸飛紅,只朝著他啐了一口道:“真真是個傻子!”
晴雯亦是暗嘆一聲,也不招惹這個左了性子的魔星,左右有幾位姑娘哄著他,揣了換下來的帕子離了這地界兒。
回到屋子里頭,本要將臟了的帕子給小丫頭洗去,看著外頭又飄起了雪花兒,天兒冷得凍手,直想著:
“大家都是奴才,我無非是仗著年紀長上幾歲,比她們說話兒聲音大了些。如今使喚人來洗帕子倒是容易,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又暗地里叫人給恨上了。”
既這般想著,她就自己先打了幾瓢子涼水,又往里頭添了熱水,拿了胰子慢慢揉搓著。
小丫頭佳蕙自外頭跑進來,看見晴雯在洗帕子,面上一白,慢慢挪了過來,卷起袖子,囁嚅道:
“晴雯姐姐,我方才去給秋紋姐姐拿東西了,沒聽見姐姐在屋里喚人,這會子我既來了,就我來洗吧——”
晴雯瞥了她一眼,擰干了帕子,抖摟開來,拿到炭爐旁晾著,又甩了甩手,過來端過銅盆里頭的水,到外頭潑了。
“這冰天雪地的在外頭跑,也不知道拿帕子把凍出來的鼻涕擤了,像個什么樣子?”
晴雯皺了皺眉,打從一旁的桌子上頭隨意抽了兩張草紙遞過來,“快些把鼻涕擤干凈了,一個小姑娘家家,沒的叫人看著怪惡心的。”
佳蕙嘿嘿笑著,打晴雯手里頭接過草紙,道了謝,把掛在鼻子前頭兩條短短的透明的鼻涕水給擤了,再抬眼看著面上沒有半分笑容的晴雯,竟無端感覺親切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