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瞥了一眼只知道傻笑的佳蕙,也不理她,只過去看了炭火,往里又添了些炭,然后拿了才做了一半的荷包在椅子上坐了,繼續繡著。
大紅的氈簾打開,風雪便飄了進來,襲人和麝月一前一后進了屋,搓著雙手往里頭去烤了一回火,出來問晴雯道:
“怎么不見寶玉?難道還在林姑娘那里沒回來?”
“方才是在那兒,只三位姑娘和寶姑娘都過來了,也不知道這會子是在林姑娘那兒,還是在老太太屋兒里。”
晴雯放下手上正在做的活計,伸了個懶腰,聞聽麝月道:“明兒侍書過生日,府里頭也要掛桃符,貼門神,咱們早些忙完了,去三姑娘屋子里頭熱鬧會子去。”
晴雯問道:“偏她的生日趕巧兒,明兒這般忙,都走了,沒個看門戶的,又怎么行呢?索性你們合計了每人要出多少錢告訴我,我拿了你自幫我帶去隨了份子,也是我的心意。”
麝月便笑著說了,晴雯回屋拿了錢出來交予她收了,權作了給侍書生辰的禮。
不一會兒,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倒像是寶玉回來了。
晴雯自去鋪了床,放了帳子,聽得寶玉頗有些懊惱地同襲人說著他拿了北靜王的東西送黛玉,偏她又不喜。
“林姑娘素來不愛外頭的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這般湊上前去尋了不是,倒惹她不快。”襲人心疼道。
若照著先前,晴雯聽了話心里生了什么念頭都要快言快語說出來才痛快,如今學了乖,竟不言語。
寶玉與旁人說笑一回,又想起她來,逗弄道:“你怎么今日這般少了許多話,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晴雯瞥了他一眼,帶了淡淡的笑意說道:“我又算是哪一號的人物,勞爺惦記著。如今床也鋪好了,爺還是早些睡吧,我們也該歇了。”
寶玉再追著問,她也不理,還是襲人上前去將他哄了。
“明日里我不出門,給你做了油脂膏子抹手。”寶玉朝著晴雯的背影喊著,卻只聽“啪嗒”一聲簾響,晴雯轉過彎便不見。
第二日管事發下發了桃符門神等物,元妃省親的新聞便乘著東風在兩府之間傳了個遍。
家里的老爺們年也顧不得過,日日里聚在一處商議省親之事,最后決定要將榮國府后頭的花園子里頭蓋上一座“省親別院”。
外頭怎么忙,與里頭的丫鬟們卻是不相干的。
燈姑娘得了晴雯的錢,修繕好了房屋,今年過年的時候,破天荒的過來接她回家吃年茶。
晴雯欣然告了假,帶了些茶果幾樣禮回去,見屋子里頭果比先前干凈了許多,只是多渾蟲沒日沒夜抱著酒壇子喝酒,弄得家里頭臭氣熏天的。
“也不怕妹妹笑話,我有時真個要當他死了才罷,既有主人家給的好營生,又有妹妹貼補著,但凡有三分心,哪里就能過成現在這般了?”
燈姑娘嘴里抱怨著,端了茶碗過來,晴雯伸手接過,見這碗甚是大,不像個茶碗,碗沿兒還掛著黑漬,里頭的茶色絳紅,聞起來有些油膻之氣,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隨手將茶碗放在一旁,晴雯笑著道:“嫂子這話兒可說的是呢,便是咱們有心一輩子與人做了奴仆,也不知道主人家是不是愿意用了咱們一輩子。不如趁著現在日子好過的光景,或是學些手藝,或是攢些銀錢,也好為著日后打算。”
燈姑娘這回接了她出來,本意想看看從她這里還能不能淘換些錢來,再不濟,也能得著些平常人家兒吃不到的吃食,過把子嘴癮也是好的。
如今聽著她這話,竟還是個心里有丘壑的,聯想著前些日子找晴雯借錢時她說的那些話,攥著瓜子兒的手不由的就慢了下來。
只還沒等她想個明白,多渾蟲在床上蛄蛹了幾回,悶頭嘟囔著又說的幾句什么話,晴雯沒聽得太真切,卻是聞到一股子臭氣撲鼻,叫人猝不及防,直欲作嘔。
他翻了個身繼續睡著,燈姑娘上前指著他斥罵了幾句,又怕他被吵得煩了跳起來打人。
晴雯見狀再也忍耐不住,起身走了出去,又向著里頭叫道:“嫂嫂這會子先忙,我去那邊兒轉一轉回來。”
燈姑娘那廂里只顧著罵多渾蟲挺尸,哪里有心思應對她,不過是白招呼一聲罷了。
此時晴雯的兄嫂家住的兩府后頭的巷子里頭也漸漸熱鬧了起來,有沒進府里當差的,此時也不好躲了懶,或是劈柴,或是洗衣,或是收拾些子干菜待客,家家戶戶都傳出忙碌的聲響。
晴雯自進府當差以來,少有過這邊來逛,好奇之下,不由便多走了幾步,忽而聽到前頭一家破敗門戶的院落里頭傳來婦人大聲喝斥的聲音,夾夾雜雜伴著些斷斷續續的抽泣。
晴雯有心要回轉避開,卻又聽著那邊低聲細語的辯駁,竟有幾分耳熟。
她緊走了兩步,到那虛掩的門外頭,打門縫兒里望去,一眼就瞧見穿著半舊的桃紅色夾襖,凍得手腳直打哆嗦的茜雪正站在院子里頭抹眼淚,腳邊是好大一個木盆,里頭裝著半盆水,已是臟得如同河溝里的泥水一般,泡著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裳。
旁邊站著的那兇神惡煞的婦人,瞧起來卻面生得緊,想來應也是茜雪的家里人。
只是婦人此時兩只腫泡眼紅通通地正瞪著茜雪,惡狠狠的好像要吃人一般。
茜雪只縮著脖子,小聲抽泣,通紅的雙手上面不知何時布滿了駭人的凍瘡,瞧得晴雯一陣心驚。
“早說叫你警醒著些,這些衣裳若洗破了,賣了你也賠不起!”
粗壯的婦人發絲間飛著白霜,橫眉怒目,單手掐著腰,另一只手指著茜雪咒罵不休,茜雪越是往后躲著,她便越是氣上頭來,罵得更兇。
茜雪將頭撇向一旁,眼圈兒早就通紅,只苦苦忍著淚抽嗒,又是憤懣,又是委屈,就連晴雯遠遠瞧著,心里也是一片酸楚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