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拿了晴雯的帕子,一聲不吭當眼淚擦了干凈,又看向伸手拿過衣裳的晴雯,眼睛里面忐忑不安,還帶著幾分希冀。
衣裳早就洗過晾干,只是在前襟的地方有個指甲蓋兒大小的洞,瞧著倒像是什么東西掛的,不像是洗衣裳洗破的。
不過不管是什么原因破的,只要是在茜雪她們手里出了問題,王嬤嬤家里自然要尋她們說話,是以晴雯不過簡單同她們提了提。
“這衣裳的料子算不上頂好,工藝也一般,若是有同色的線和極細的針,我倒是可以試著修補一回。”
王順兒媳婦眼前一亮,連忙點頭,“有,有,家里都備著的。只是那線不過平常用的,算不得什么好的——”
“勞煩嫂子拿來我瞧瞧,能不能用,還要再說。”晴雯溫聲向她說道。
眼看著能不花費一毫一厘將賠錢的事揭過去,王順兒媳婦自然殷勤倍至,極快地拿來了繡線,果然是外頭賣的最差的那種。
晴雯嘆了口氣,向著王順兒媳婦道:“好歹得要絲線,這線著實差了些,若是補出來,恐叫人看出了端倪,再尋事,可就避不過了。”
王順兒媳婦眉間皺成一團,發愁道:“大年下的,縱是手里有買線的錢,也沒有鋪子開門賣東西,這可怎么辦是好?”
這下就連晴雯也沒了法子,她的繡筐里頭絲線倒是齊全,可這請了假出來,若是回去,再想出來,就不容易了。
“我去借!”王順兒媳婦一咬牙,下定了決心,請晴雯在家中好坐,又叫茜雪招呼著。
“嫂子,這大年下的,去旁人家借東西,哪里好借的?何況咱們家沒有,別人家就有了?”茜雪蹙著眉頭擔心道。
王順兒媳婦卻似是胸有成竹一般,大手一揮,粗聲粗氣道:“你只消招待好了晴雯姑娘就是,旁的不要管。”
說著,自己去廚房拿了用白面蒸的點綴著紅棗的棗饃,用裝饅頭的竹筐裝了,出了門一轉身就不見。
茜雪請了晴雯落座,自己嘆了一口氣,也端了個板凳坐在她的對面,愣愣想了半晌,方才回神看著晴雯苦笑了一聲。
“你瞧著我現在的模樣,是不是極可憐的?我嫂子說得對,我就是沒眼色,心里也沒個成算,到現在我還后悔,當日怎么就答應了把那茶給李嬤嬤吃了呢?她吃了茶,卻反倒是我背了鍋,落得如今這般的境地,也怪不得別人。”
晴雯仔細聽她說完,倏然一笑,“那里又是什么好地界兒,偏偏你這樣念念不忘的。”
“你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若叫你數九寒天里在這臟污的冰水里頭洗衣裳,看你還說不說得出這樣的話。”
茜雪白了她一眼,撅著嘴說著,又把自己滿是凍瘡的手遞到她面前,“你瞧瞧我這手,現在就算是寶二爺愿意叫我回去,這手怕也要將他嚇著。”
晴雯伸手按住她皴裂的手背,心中不由想著,若是自己離了賈府的代價就是這樣的日子,她還想不想拼了命的離開?
“你雖吃了苦,好歹留了命在。若有朝一日得了好際遇,說不得便會翻了身。到時再回想此時此景,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茜雪呆呆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緩緩抽回了手,“撲哧”笑道:“真個是跟個癡主子,如今也學得這般發癡了。”
她伸手摸著方才王順兒媳婦倒來的茶水已是涼透,遂起身將碗里的水隨地潑了,又去屋里倒了熱的來。
“這茶不好,想你也喝不慣,只端著暖暖手也是好的。”
晴雯接了,笑著謝過她,又聽茜雪道:“各人有各人的苦楚,我哥哥跟著璉二爺做事,時不時的得點子賞錢,再加上我在里頭時候的月錢,先時家里的日子倒也還過得。
只是這回我被攆了出來,身契卻還在府里頭,家里為著給我媽治病欠下的虧空,如今又添了一張吃飯的嘴,才幾天功夫,我嫂子嘴上就起了一串的燎泡。
若是夫人發了慈悲,還了我的身契,再叫他們將我賣上一回,說不得家里還能緩一緩,如今只能熬著日子等到了年紀配了人,到時候,又不知是怎樣一副光景......”
她這里兩眼茫然同唯一來看自己的晴雯說著心里話,卻不知晴雯已通過她的這些話,看到了自己另一種結果。
若當時她沒有死,是不是就像現在茜雪說的這樣,苦熬著日子等年紀到了嫁個府里頭的小廝?
不,或許,她的下場還不如茜雪。
茜雪的哥哥跟著璉二爺,好歹是正經做事的,她的嫂子雖脾氣壞,看起來卻也不是懶散的人,就算是身負的債務,又多添一張嘴,似她們姑嫂二人大年下的還在洗衣裳掙家用,哪里就能餓死了呢?
可她就不一樣了。
她的表哥多渾蟲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懶貨,只消有酒有錢,就是把自己的媳婦送到旁的男人床上他也甘愿。
若是自己被攆了出去,不得已依附著他們兩口子過活,下場會是怎樣?
她不敢想。
自顧自說話的茜雪冷不防一抬頭,恰好看見晴雯嘴唇發白,兩眼呆滯,一摸手也是冰涼的,“哎呀”了一聲站了起來,拉著她往屋里走。
“我也是傻了,你在府里頭有暖爐烤著,哪里就能這樣狠凍著了?回頭凍出病來可就麻煩了。”
才進屋,一股子難聞的氣味兒撲鼻,東間里頭傳出小兒哼唧的聲音,茜雪將屋子正當間兒地上的一個廢舊黑鍋里頭添了把柴,拿火石點著了,招呼晴雯坐在矮凳上。
“家里實在有些過不得眼,你莫要嫌棄,只怕凍壞了你。”
屋子里頭陳設雖然簡陋,也不過就是平常的普通人家,收拾得卻是干凈。
晴雯苦笑,“我那表哥多渾蟲就住在前面那條巷子里,想來你也認得,更知道——”
她頓了一頓,“我又有什么臉嫌棄別人?”
茜雪一怔,眼中閃過一絲異樣,忙低頭掩飾道:“咱都是一樣的苦命人,誰說的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