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原在寶玉身邊兒服侍,雖數不上一等二等的大丫鬟,可平常哪里有人叫她做過這些子粗活?
就是走之前受得最惡的話,也不過就是寶玉氣頭兒上話趕著話說的那幾句罷了。
如今只叫這破落的不要臉的婦人專指著下三路的罵,皴裂了的臉上早已經是通紅一片,偏又沒有勇氣就這般掀了面前的家伙什兒就走。
“里頭可是茜雪?”晴雯咬著唇沉默看了一時,再聽不得,快步上前,扒著吱呀作響的大門向里頭揚聲兒喚道。
茜雪下意識回頭,看見是晴雯,低呼了一聲,許是慚愧不敢見了舊人,忙將頭側到了里頭。
粗壯婦人剜了她一眼,瞧著晴雯穿著甚是規整,料子也好,頭上戴的精致發簪,生得又是那副嬌俏模樣,想來應是府里頭主子面前當差的,忙擠了笑容過來兩步,殷勤問道:“敢問姑娘是哪一房里頭的,竟是認得我家妹子?”
晴雯瞪了眼冷著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直將這婦人看得心里發慌,就連臉上的笑也有幾分掛不住,這才漠然開口。
“原來是茜雪竟是你家妹子,我是寶二爺跟前兒的晴雯,之前同著茜雪在一處當差。恕我眼拙,竟不知嫂子是誰?”
粗壯婦人早先聽過她的名號,知道是寶玉跟前兒的大丫鬟,干笑著指著茜雪道:
“我是她哥哥王順兒的媳婦,不知是晴雯姑娘過來,竟失了禮數。晴雯姑娘莫要見怪,快些進來坐吧。”
說著,便過來打開了大門,將晴雯請了進去,又罵茜雪道:“早說你是個最沒眼色的,好好兒的差事當得丟了,如今有相好的姐妹過來瞧你,連個凳子也不知道端,茶水也不會上一杯,可見就知道是為何被趕了出來——”
她這邊絮絮叨叨個不停,茜雪嚶嚀一聲,捂著臉進了屋。
王順兒媳婦臉上掛著笑,進去端了把四條腿兒還算齊全的椅子叫晴雯坐了,又打從家里抓了一碟子黑不溜啾的瓜子兒放在旁邊的高凳上。
“我家原先倒還過得,只是前幾年王順兒他娘生了一場病,這人沒救回來不說,連著家里也折騰得精窮。原還指望著妹子的月錢還債,哪成想竟又被主子攆了出來。
叫她在家接個活計洗個衣裳吧,偏偏還把王嬤嬤家送來的好料子給洗破了個窟窿去,回頭一說要賠給人家,少不得這幾個月就是白干。我這也是急得很了,倒叫晴雯姑娘看了笑話兒去。”
晴雯觀她形容粗鄙,說起話來卻有條理,不由又拿眼將她看了一回。
這時,眼睛紅腫了一片的茜雪自屋里頭出來,走到晴雯面前向她說道:“你今兒怎么有時間出來?竟還來了我家。”
晴雯起身,抓了她的手,摩挲著她原本柔嫩,才幾天功夫就變得粗糙的皮膚,心下一陣酸楚。
“我嫂子接了我回家吃年茶,飯還沒得了,我就出來走走,不想竟走到了你家。也沒想著咱們兩家離得倒近,你怎么大過年的還用這冰涼的井水洗衣裳,若是缺了錢使,我那里——”
她話還未曾說完,茜雪便連連搖頭,拿眼偷看了她嫂子一回,拉著晴雯就要往外走。
“這眼看明日里就要把衣裳給王嬤嬤家送回去,小姑這會子又要去哪里?”耳邊傳來她嫂子尖銳刺耳的聲音,茜雪不由咬了下唇,回身向她道:
“衣裳洗破了,原是我的錯處,明日里我自送了衣裳過去,任著王嬤嬤打罵出了氣,再求她叫我慢慢還吧,定不會牽累了你和哥哥。”
王順兒媳婦皺了眉頭追了過來拉扯著茜雪,“你洗一件衣裳才幾個錢?過去送衣裳還是給主家送氣生呢?叫你這么來上一回,以后王家的衣裳被單涮洗的活兒咱們家可再也接不著了,那才是虧大了哩!”
茜雪低著頭不語,晴雯看了看她,又瞧了瞧她嫂子,拉著她輕聲道:“你也知道,我在寶玉房里做的也是些縫縫補補的事情,不知你們說的王嬤嬤送來的衣裳是什么料子,又洗破了哪里?不若叫我瞧瞧,若是能補,自然最好。”
茜雪還不曾說話,王順兒媳婦已是拍著大腿喜上眉梢,“哎喲,早知道晴雯姑娘有這樣的手藝,我們又何必在這里磨牙。且請姑娘稍坐,我這就把那衣裳拿了出來,請姑娘幫著參詳參詳。”
說著,便回了頭朝著屋里去了。
茜雪著晴雯的手,一張小臉兒上越發顯得苦楚,“這事兒本是我闖下的禍,實不該大年下的把你牽扯進來——”
“咱們好歹在一處相伴了幾年,我又湊巧走到這兒看見了你家的事。原也跟你說了,偏你說還有積蓄,叫我別管。如今這樣的光景,還想硬撐著,可見你也沒把我當了姐妹待。本就是做熟了的事情,我還能當了不知道,丟開手兒不管?”
茜雪忍不住抬頭看著晴雯,直覺得眼前的晴雯全然不似當初自己在寶玉身邊兒認識的那個最是牙尖嘴利的二等大丫鬟。
“原是我看錯了你,只當你是一身傲骨,誰也瞧不上的。沒想到如今我身處懸崖邊兒上,來拉拔我一把的,卻只有你——”
她歪了頭,咬著唇,豆大的淚珠子滴滴嗒嗒落下來,哽咽著說道。
晴雯忙自腰間抽了自己的手帕子按了過來,給她拭淚。
“你這離了咱們身邊兒,臉也不擦了,被風吹得皴成這般樣子,再叫眼淚一浸,干崩硬裂的,直要疼得厲害。快莫哭了去,船到橋頭自然直,人總不會叫事兒難死了的。”
晴雯的手帕子帶著熏香的香氣,飄在鼻間,茜雪一時竟恍若隔世,眼前不由浮起那時還在府里頭當差時節的模樣。
“晴雯姑娘這話說得可是,小姑整日里這般哭喪個臉,再好的福氣怕也要被哭走,大年下的,妹妹也不避諱著些——”
王順兒媳婦懷里抱著一件衣裳過來,向著茜雪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