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荇聞著一陣香風(fēng)漸行漸遠,這才抬頭望著遠處那抹倩影消失的位置,匆匆走上幾步,也只見那婀娜身影又轉(zhuǎn)過拐角不見。
癡癡站了一會兒,方才回轉(zhuǎn)。
回到家中,才合上了大門,卻聽得自己母親高聲叫著:“荇哥兒,莫要閂了門,你王順兒嫂子還在家里。”
賈荇應(yīng)了一聲,將門閂又放回了墻角,往正房里去,正好青布的棉簾掀開,王順兒媳婦一臉笑意連聲叫珙四奶奶留步。
瞧見賈荇,又笑道:“聽聞哥兒這幾日常往那邊兒府里頭去,定是老爺覺得哥兒是個做事的人,要提拔哥兒哩。日后若是哥兒有了出息,可莫要忘了我們這些街坊鄰里的。”
賈荇口中連稱不敢,那邊王順兒媳婦已出了院子。
合上門,插上門閂,賈荇又復(fù)往母親珙四奶奶屋里去,將白日里去賈府幫著賈政整理些遠親的書信事體一一稟了,又隨口問道:“王順兒嫂子今日這般晚了過來咱家有什么事?”
珙四奶奶笑道:“白日里她火急火燎過來借線,只說是補衣裳,白日里來還線,偏我又被你琛大娘尋去給她幫手分果子,是以這會子才送過來。”
“不過是線,這般著急,卻也沒什么必要。”賈荇也笑著說道。
“可巧我也是這么說呢,她說她家里頭人多,亂糟糟的,怕丟了壞了,反誤了我的好意,還抓了把瓜子給我解饞,這是她會為人哩。”
賈荇嘴角掛著微微笑意聽他母親說完,又婉拒了叫他拿瓜子吃的話,方才回轉(zhuǎn)自己住的東廂房里頭。
換衣洗漱畢,又泡了腳,賈荇方躺倒在揎軟厚實的被窩里頭,閉著眼睛卻怎樣也睡不著了,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晴雯轉(zhuǎn)過拐角的那抹倩影,如何也舍不得自腦中趕走了去。
原來這賈荇的祖父是榮國公賈源的后人,只他非嫡出,生母又是個不得寵的,早早被分家出來自己過活。
好在他夫妻從來是個善過日子的,勉力操持下,卻也掙下一番小產(chǎn)業(yè)留給子孫,賈荇的父親珙四老爺便得了其中一份。
產(chǎn)業(yè)雖小,不至于大富大貴,但保得他們一家有屋住,衣食無憂還是顧得住,只用不起婆子丫鬟罷了。
這位珙四老爺慣是個會死讀書卻沒甚么天份的,直從翩翩少年郎考到長須冉冉,也只堪堪考了個秀才罷了。
偏他是個心性好強的,又因著自打娘胎里頭帶出來的弱癥,身子骨越發(fā)熬不得,未競考場,先自倒了,捱不得多少時日,便一命嗚呼了去,留下孤兒寡母勉強過活。
好在那時賈荇已經(jīng)半大小子,再有珙四奶奶向來是個勤快人,日常打從外頭鋪子里頭接了繡活兒補貼家用,又托了賴大管家收租的時候順帶腳把自家的帶上,日子倒還算過得去。
不過經(jīng)他父親那一遭,珙四奶奶對他讀書并不十分上心,若愿意學(xué),她不攔著,不愿意學(xué),兩母子靠著幾畝薄田度日,卻也沒什么憂心的事。
只賈荇自己是個懂事的,還想繼了他老子的秀才公名頭,若是考得秀才,也能免些租子,多些收成,是以總夜以繼日,秉燭夜讀書。
可惜珙四老爺?shù)淖x書種子早在他那處便熄了火,竟沒有傳給兒子,因此這書也讀得甚是艱難罷了。
如今聽得榮府里頭要建園子,賈政門下清客許多都派了差事出去,這書房里頭的內(nèi)務(wù)便有些緊張起來。
偏賈政那日偶從學(xué)堂經(jīng)過,瞧著一眾頑童鬧哄哄的不像話,里頭卻有一個認真背書的賈荇,頗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風(fēng)骨。
一向最是看得起讀書人的賈政心下贊嘆不已,起了愛才的心思,便使人叫他過來府里,權(quán)做些收拾整理雜務(wù)的瑣事,且將自己當(dāng)年準備下考場時準備的札記尋了出來,直言由著他翻閱,便不再理會。
賈荇得賈政如此青眼,自然是感恩不已,日日早出晚歸,做完雜務(wù)之后便在書房苦讀。
偶爾間隙,想起那日碰見的那位與他指路的美貌丫鬟,不由有些悵然若失,只恨自己當(dāng)時過于怯懦,竟不曾問清楚她是哪一房的——
想到這里,不由啞然失笑,遂笑話自己,若是知道她是哪一房的,自己還敢尋了去不成?
賈荇含笑搖頭,又想起今日再次遇見,可見兩人還是有緣,再恨自己當(dāng)時失了心智,竟又忘了問——
這般胡思亂想著,迷迷糊糊才睡了過去。
這廂里說晴雯自賈荇身邊經(jīng)過榮國府那邊去,長長的夾道寂靜無聲,連往來傳話的小廝媳婦都不見,晴雯自詡素來膽大,也不由的心里犯了嘀咕,腳下便又快了幾分。
行至花園子邊上,隔著墻聽見里頭悉索聲響,隱隱伴著人語之聲,晴雯不敢停步認真聽了,悶頭縮了脖子快步走向角門處,恰聽見“嘩啦”落鎖的聲響,連忙幾步上前,拍門道:
“里頭是哪位大娘當(dāng)值?我是寶二爺房里的晴雯,今兒家去回來晚了,且行個方便開開門罷?”
半晌無人應(yīng)答,她又手上使力拍了兩回,方聽見里頭婆子的嘟囔聲,伴著腳步聲上前,又聽見“嘩啦啦”的鑰匙碰撞的聲音。
片刻后,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了,晴雯原縮著脖子站在門外,頭上身上皆都落了片片雪花兒,面上凍得通紅。
看見守門的婆子勾了頭兒看見是她,臉上訕訕笑著,“今日這北風(fēng)刮得緊,只隱約聽見有人敲門,卻不曾聽真切了,還當(dāng)是誰家的貓兒、狗兒胡鬧,一時沒醒轉(zhuǎn)是姑娘回來了,還請姑娘勿怪才是。”
若依著晴雯先前的性子,她必要掐著腰將這婆子罵上一頓,再稟了賴大家的將這些人都趕了出去才算出氣。
大夢一場之后,她無時無刻不在告誡自己,這府里頭奴才仆婦,不知道哪家是哪家的姻親,誰又與誰有恩,她孤立無援如無根的浮萍,萬不可由著性子將一干人等都得罪了,才是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