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瞧見多渾蟲家里已經亮起了燈,茜雪卻停了腳步,似是對那處房子有些抗拒,晴雯心知為何,便拉著她在背風的墻角說話。
“我的繡活兒你也見過,不是我夸口,便是外頭請的繡娘做的活計,我也敢拍著胸脯打了包票做的出來。如今家里頭的人靠不上,我總要給自己尋個退路。
恰你此時也缺錢,不若趁著你在外頭行動還便宜,可去往街上鋪里問上一問,要是有那能拿回家做的活計,就叫人傳遞進去給我做了,你或者同著你嫂子去鋪子里賣了,得了錢,咱們五五分賬,你看可使得?”
茜雪一愣,微微皺起眉頭,“你自在里頭沒什么開銷的地方,少賭上兩回,把月錢存下來幾年,總也盡夠了。
難道是你家里有事用錢,把你的月錢都拿去用了?何況就算你要出來,也得等寶二奶奶進了門兒,且有著幾年功夫呢,急甚么呢?”
晴雯咬唇跺腳,“哎呀,同著你商量個事情,偏你這么多話。不管我是如何想的,你只說你愿不愿意罷?”
茜雪越發摸不著頭腦,歪著頭問她:“就算是我愿意,也同你尋了收你繡活兒的鋪子,你平日里要照顧寶二爺起居,得空兒還要做老太太那里的活計,哪里騰出手來做旁的,不怕叫管理嬤嬤抓住了教訓一頓?”
“既你也缺錢使,就莫要說再多。得空兒我就多做上幾個,不得空兒就少做幾個,左右也是叫你賺些閑錢的路子,白說這么多閑話做什么。”
晴雯一頓搶白,叫茜雪又低了頭,良久,才悶悶道:“我知道你是想幫我,又怕我不肯收了你的銀子。你且放心,你的好意,我斷沒有往外推的道理。我回去就跟我嫂子說,叫她凡上街時留心著有沒有收繡品來賣的。若有,我再想法子尋了你,咱們再做打算就是。”
晴雯本是為著自己考量,她到現在想起來穿著貼身的夾襖被拖了出來,這些年存的體己皆都留在了怡紅院,也不知道便宜了誰。
雖打定主意今生斷不會似前世一般行事,可自己這等爆炭脾氣,哪天火氣上頭炸了去,又不知道會得罪了哪尊神佛。
既這會子茜雪需要錢,她也需要錢,倒是可以借著這個機會先試試路子,她想知道,若有朝一日離了榮國府,能不能靠著自己活下去。
兩人說好了,天色也就更暗,晴雯擔心茜雪,想送她回轉,卻被茜雪按下,笑道:
“這么點子路,你送我,我送你的,反沒完沒了的,可不似你一向風風火火的作派。你早些回轉府里,免得回去晚了,小心襲人姐姐說你。”
晴雯輕笑一聲,說道:“她如今只想縫了嘴當菩薩,哪里肯說旁人一句呢。”
話雖如此,到底停了腳步,眼瞧著茜雪拐過彎去,消失不見,這才回去多渾蟲家里。
這時她那表哥已經不在炕上躺著,問了嫂子燈姑娘,說被人拉去吃酒賭錢,怕是今夜不會回來了。
晴雯略皺了眉頭,想著自己以后出府,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這里,心中不定,便越發不喜。
“嫂嫂平日里得空兒也該好生約束他一回,似這般掙個錢就賭了出去,日后若是養下小侄子,吃喝又如何著落呢?”
燈姑娘微微一怔,遂捧腹笑得東倒西歪,“小姑可是說的好笑話,就怕我生下小侄子,你家哥哥也不一定認是他的種哩。”
一語言罷,更是將眼淚都笑了出來,晴雯張口,半晌也不得吐出一言。
離開家,她冒著此時似下非下,很是有些不爽利的雪花兒往榮國府走。
這會兒時辰雖不太晚,但天色灰蒙蒙的,又是通往榮國府的小道,并不見什么人。
忽而瞧見前面有人將脖子縮進棉袍里頭,低著頭迎面走過來,肩上頭上落了白花花的雪花,晴雯不由慢下腳步,避到了一邊。
這般天氣,還在外頭行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瞧著又不像府里小廝的打扮,她當是要多加幾分小心才是。
只沒想到她停下腳步,反驚動了那人抬起頭來,一眼瞧過來,忽而露出些微笑意,指著晴雯道:“你,你是——”
“是”了半天,也沒后文,晴雯忍不住抬眼望去,亦覺得此人有幾分眼熟,只一時想不起來了。
“你是老太太屋里的那位姐姐,先時曾在府里頭與我指過路的。”他一臉喜色,有些激動地手舞足蹈,向著晴雯比劃,“我是上回受了老爺差遣的荇哥兒啊,曾朝姐姐問過路的——”
他這般一說,晴雯卻是想起來了,不由恍然大悟,微側了身子問他:“原來亦是府里的公子,不知荇少爺這是哪里來?可知角門處是否已落了鎖?我自家中探親歸去,若是這邊角門落了鎖,少不得要繞了路走旁的門回去。”
見她肯答自己的話,自上回見了她便時時浮現音容笑貌在腦海中的賈荇更是歡喜不已,搓著凍得通紅的手指著來路同她說:
“我自老爺內書房來的,因貪了近路,走的后花園子的角門。倒是不曾落鎖,只是里頭量尺計數的匠人未必走光了,姐姐若是走這條路,怕有人撞見唐突了姐姐,反而不好。不若打從后院的穿堂處的角門進去,離得近些,也安生些。”
他雖凍得手腳通紅,隱隱還吸了兩回鼻子,聲音越越發溫柔和緩,隱帶著笑意,晴雯一雙美目這才大著膽子將他打量了一回。
只見這位名曰賈荇的榮府嫡系子孫個子不算高大,身材瘦削,一副略顯平常的面上帶著幾分斯文,澄澈的雙眼見她看來,忙低了頭不敢直視。
見他如著先前一般是個知禮的,晴雯心下稍定,柔聲福身謝過了他,便避身到一旁,叫他先行。
賈荇思忖著她或許是老太太向前的丫鬟,連道不敢,自己讓到一旁,晴雯輕笑出聲,也不推讓,扭身回轉向著榮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