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眼前熟悉的一切,手扶著身下柔軟的被褥,晴雯心中忐忑不安。
既知道這是什么時候,又見著麝月和佳蕙這等反應,她此時也猛然想起來前頭的事兒。
此時哪里有什么夢里的“大觀園”,如今只是在老太太的榮慶堂里住著。
如今寶玉早搬出了老太太正房的暖閣外頭,與林黛玉一東一西住在榮慶堂兩側的廂房里。
只去年底報說林黛玉的父親身體不好,由賈璉陪著回揚州去了,此時還未歸來,并不在此處。
前些日子,隔壁寧國府上的蓉大奶奶突然間歿了,寶玉原跟著璉二奶奶一道去送殯去了三兩天。
回來后不知是做了惡夢還是怎的,半夜里拽著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憋紅了臉。
當時襲人值夜,連忙上前去抱了他哄著,又揚聲兒叫人倒了熱茶過去。
麝月這個心大的在外間睡著,自己都醒了,她還睡得死樣,于是晴雯便披了薄襖起身與寶玉送了溫水漱口,又倒了熱茶安神。
只折騰了這一會兒功夫,就吹了風,受了涼,第二日起來便有些昏昏沉沉的。
本想向襲人告個假,偏偏又聽見她同寶姑娘閑話,說什么這屋子里頭人倒是多,卻沒幾個正經能使喚了做活的。
自己一時好強,不想白擔了個名聲,忍著氣將茶爐子煨了,又把寶玉在外頭上學要用的東西收拾齊備了才回來歇著。
只怕是累著,這一覺下去,再睜眼,就到了這會子時辰,也不知道背地里又叫她說什么話。
一念及此,又想著夢里似假還真的樁樁件件的事情,晴雯忽而鼻子一酸,兩眼便蘊了兩包眼淚,卻又不想叫麝月瞧見,翻了個身,將臉側到一邊,偷偷拿帕子擦了。
“別叫她知道了,不然又要說嘴咱們輕狂。你且喝了茶暖暖身子,下回可是得注意著些。”
麝月一邊輕聲囑咐著她,把窗簾拉開了去,大亮的天光透過窗子灑進來,直直地照在晴雯的身上。
擦干了眼淚,忖著沒有痕跡了,她才坐起身,把麝月方才端進來的姜湯大口喝了,不小心嗆到,梗了脖子咳得震天響。
“哎,若是病了,不如就歇上兩天,別要過了病氣兒給寶玉,反而不好。”
隔間里頭傳來襲人的聲音,麝月笑著出去說道:“不過是喝水嗆了,哪里就病了呢?姐姐素來也賢良太過了些。”
晴雯抿了抿嘴,夢里還在榮慶堂時,她亦是同麝月最為要好,兩個人背地里沒少蛐蛐襲人自來愛裝那賢良人。
只是后來搬到了園子里,她自忖著自己比旁人對怡紅院更盡心些,行事間便有些失了體統,打罵小丫鬟更是常事。
以至于后來自己一朝遇了難,方才發現,寶玉竟然絲毫也顧不得自己,而其他人也多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我不過隨口一說,偏得了你這么些話來。”襲人笑說著走了進來。
只見她細挑身材,容長臉兒,也穿著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湊近了仔細瞧著晴雯面色還好,念了句佛。
“你雖向來身子硬朗,更該保重著些,平日里多些保養才是。”
晴雯知道她現在不過是借著這話遮了方才的意思,冷笑一聲,啞了喉嚨沖著她道:
“我不過是嗆了氣,方才咳了幾聲兒,你倒恨不得我立時離了眼前,才好趁了你的意。”
襲人的臉立時脹得通紅,指天發誓道:“我若有這樣的心思,便叫我立時死了去。不過是白囑咐一聲兒,怎么就扯到這里來?”
晴雯心頭悶悶,只冷笑著不說話,麝月進來把喝空了的碗拿了,又笑著將襲人拉了出去。
不多時,又進來對她嗔道:“她不過也白說一句,偏你又這般當了事故說,在人心里下種子,何苦來?我這就出去了,寶玉身邊兒有襲人服侍著,院子里頭的事兒,你多費些心。”
說著,她打開自己的箱子挑挑揀揀拿了一個荷包出去,聽著聲音,像是往外頭走了。
晴雯呆呆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又聽得外頭靜悄悄的,便起身穿了衣服,又將頭發梳了一回才出去。
此時正逢午睡時候,榮慶堂里一片靜悄悄的,倒沒什么人走動。
晴雯走到里間門外,欲要進去瞅一瞅,這屋子里頭的陳設,是不是同著夢中一般無二,卻聽得里頭傳來怪異的聲響,不由凜了心神,悄沒聲息往前走了兩步。
“好寶玉,你且輕著些——”
——伴著里頭傳出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晴雯聽得明白,這是襲人的聲音。
晴雯咬了下唇,在夢里歷盡一生的她哪里還能不知道她同寶玉在里頭做著什么。
聽著悉索碎碎的聲音,紅云悄悄爬上晴雯的兩頰。
真真不知羞得很,日日里裝那賢良人,倒叫自己頂了缸,晴雯暗暗啐了一口,暗自將銀牙咬碎。
襲人與寶玉之間那不清不白的事情,自己夢里也早知道了,卻幫她們瞞著,最后卻叫王夫人給死后的自己安了個“女兒癆”,白替人擔了罵名,實在冤枉得很。
偏偏夢里的自己仗著牙尖嘴利,幾乎將院子里頭的大小丫鬟得罪個遍,襲人身為怡紅院頭一份兒的一等丫鬟,縱然她不開口說什么,大家也都天然偎在她的身邊,倒顯得自己像是天底下最刻薄的壞人。
也許那夢就是為了警醒于她,叫她切莫再如此莽撞,再似那般只憑著一腔孤勇撞個頭破血流的,就算做不成個聰明人,也不要再做那糊涂鬼。
晴雯屏息靜氣,咬著唇悄然緩步退了出去,里頭傳來少年男女的喘息聲被一道簾子隔了個徹底。
正此時,那邊又傳來一聲輕笑并招呼聲,晴雯渾身一顫,回頭看見老太太房里最是得用的大丫鬟鴛鴦拿了裁好了的抹額過來。
——若是叫她再走上前兩步,里頭的動靜兒可就瞞不住。
晴雯笑著迎了上去,“你這大忙人,這會子不伺候老太太歇著,怎么反倒來我們這兒串門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