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墜兒脆生生的叫了一句:“晴雯姐姐,可要喝些熱水暖暖身子?”
晴雯心知她是為著將水倒出來些,好松快一點兒,只聽了她那話里又帶了幾分討好,心里竟然一軟,遂幾步上前接了她手上拎著的壺。
“你這般小的年紀,身量未足,力氣又小,就算多跑上幾回,下回也莫要將水壺燒得這般滿了去,小心打翻了燙著,自己吃痛,誰能替你?”
說著,頭也不回的,將水壺拎到堂屋里頭,將茶壺和湯婆子都添滿了放著,嘴里還罵著那起子偷懶的老婆子,只叫這般小的丫頭來上水。
一回頭,墜兒竟挨著她在身后站著,兩眼蓄著淚水,朦朧看著她,將晴雯嚇了一跳。
“作死的小蹄子,站得這般近,也不怕我撞倒了你再燙著?!鼻琏┴Q起眉毛,開口罵道。
墜兒吸了吸鼻子,似是被鼻涕堵住,從她手里接過來空了的水壺,悶悶地說:“姐姐好生歇著,我這就把壺還了回去?!?/p>
說罷,不待晴雯答話,一轉身,便拎著大水壺跑了。
晴雯愣怔著站在當地,心下五味雜陳,又見襲人抱了被褥走來,道:“勞你將寶玉的床鋪了,我去外頭瞧瞧,看這人怎么還不回來?!?/p>
晴雯呆呆接過,卻想著方才墜兒的反應,她也不知道怎的,往常看著這些小丫頭拿著比自己還高的掃帚掃地,跪在廊上抹灰,心中也不曾有什么漣漪的,今兒不過幫著提了一回壺,墜兒便紅了眼眶。
忽聽得外邊兒一陣踢踏聲響,卻是寶玉回來了,他先是去了賈母處問了安,又回來換衣裳。
襲人笑著迎了上去,說笑著把他身上的大衣裳脫了。
晴雯默然無語,扭頭將床鋪了,又把金鉤子上頭勾著的帳幔放了一半,才過去倒了溫溫的茶端給寶玉,他順手接過,嘆了口氣道:
“林妹妹家去了也有些日子,倒也沒說是什么時候回來,倒真真是無趣得很?!?/p>
襲人拿了家常的衣裳給寶玉換上,寶玉手上不停,嘴里又念叨著林黛玉。
“林姑娘的父親歿了,再怎么也該把事情處理完了才回,二爺就這樣眼巴巴的望著,回頭叫林姑娘知道,心里又不知該怎樣過意不去。”
襲人輕笑著,又拿話引了他往別處想,“聽說送殯那日,寶珠姑娘怎的都不肯回來,珍大爺派了幾個家里的媳婦子在廟里陪著,可是真的?”
寶玉嘆道:“可是說呢,雖只是干女兒,到底是多年的陪伴,自有幾分真情在。也不知道有朝一日我也去了,有沒有人肯替我多守些日子——”
見才不過幾句,又引來他的癡話,襲人不由后悔起了話頭兒,這邊晴雯卻是忍不住開口嗆聲道:
“動不動想著叫姑娘們替爺守著,嘴里也是沒邊兒沒沿兒地渾說,若是叫老太太聽見,不知又該有多少傷心?!?/p>
得她一頓排揎,寶玉面上有些赧然,嘿嘿笑了兩聲,將此事揭過,自去正堂賈母膝下承歡。
晴雯卻是將他的話聽了進去,那邊兒府里的寶珠,原是在蓉大奶奶身邊兒伺候,陡然間蓉大奶奶人就沒了。
夢里寶珠也是如此,從小丫鬟一躍成了正小姐,本是該當她們這起子下人極盡艷羨之事,只后來極少聽到她的消息,到自己跟著寶玉搬到園子里頭,也不曾再見過。
哪怕直到自己眼一閉死了,也沒聽那邊兒人再提過這位“小姐”。
此時事情竟與夢里都一一對上,她不由有些暗自心驚,難道那夢里的事情并不是假,而是自己真真切切活上了一回不成?
晴雯懷疑的天平越發往“相信”上面移挪。
如今寶珠就連摔喪駕靈的事兒都做了,偏這會子死活不肯回去,若回到東府里,少不得錦衣玉食的日子總能過上幾年。
她雖不知為何,但也猜得幾分,縱然是改了身份,只要還在這府里頭,到底還是身不由己的,不若尋了機會出去——
晴雯心里直想著,不由嘆了口氣。
似寶珠這樣都不能順利脫了身,若夢中的事都是真的,對自己來說,想要逃離必死的命運,又該是怎樣難如登天的事情——
夜里又是襲人值夜,待收拾完畢,寶玉還未曾回來,眾人不好就這般睡了,晴雯便拿了鴛鴦今日送來的抹額,在燈下繡著。
“燈影子亂晃,你也不怕用狠了眼睛再傷著,到時候又是喊疼,可沒人替你?!?/p>
拿了銀挑子將燭光挑得更亮的麝月語帶嗔怪地說,晴雯抬起略僵硬的脖子轉一轉,松活了一番,閉了眼睛笑道:
“我知道你是對我好,只是鴛鴦送來時便說了,這個樣式的抹額老太太戴得最舒服,偏磨得舊了,叫趕緊做出來一個替換,實不好偷懶?!?/p>
麝月無法,只得把挑了燈花兒的燭火往她這處推了推,好給她照得更亮堂些。
不多時,寶玉回來,跟襲人念叨著,“前幾日就和秦鯨卿約了讀夜書,偏他在外頭受了風寒,不敢出門,只在家里養息,可真真是掃興?!?/p>
襲人忍不住嗔道:“還說別人掃興,你這才從外頭回來幾日?也該好生歇上兩夜,竟還約人讀夜書,仔細老太太知道了捶你。”
兩人一行說笑,邁步進來,看見麝月同晴雯在這邊燈下做活,便收了聲兒。
晴雯起身,揉了揉發昏的眼睛,道:“今日里晚了,我們快些走,莫要誤了二爺休息。”
“偏你又有話說,你要在這兒繡,就在這兒繡,我還能說你什么?”
聽見晴雯嘆氣,寶玉笑罵道,晴雯也不與他口角,冷笑了一聲,拉著麝月回了自己住的屋子。
方才寶玉說話里提到的那位姓秦的相公,晴雯原也有幾分印象。
他原是寧府里頭蓉大奶奶的親兄弟,早被領來見過老太太的。
晴雯恍惚記得,這位秦相公身子骨兒亦是羸弱得很,自送了蓉大奶奶出殯回來之后便病了,只是這一病倒,卻是再沒聽說何時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