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紋和碧痕在廊下喂鳥兒,瞧見她回來后又坐在繡花兒,遂笑道:“前日里才把寶玉的褲子裁了出來,竟忘了拿給你。”
晴雯聽了,忍不住冷笑,“是你們裁的?還是別人裁的?如今我手上正有老太太要緊的活計,怕是不得空兒,說不得要得閑了才能做寶玉的東西。”
秋紋和碧痕相視而笑,知道她這是暗指了襲人派了她活計,又當自己做的在寶玉面前討好,惹惱了她,也不再說話,只繞過她進房間里去。
一個小丫頭探頭探腦的往里看,晴雯雖是明了自己一生的經歷,到底還改不了那風風火火的性子,見她這般鬼鬼祟祟的模樣,豎了眉才要罵。
卻見那小丫頭一眼瞧見了她,歡喜叫道:“晴雯姐姐,你嫂子在二門外守著,尋了好多人來找你呢,只沒人幫她傳話,特特叫我跑一趟來。”
晴雯定睛看去,認出她是守角門的孫婆子家的孫女兒,因著年紀小,還未派了差使,平日里只幫著各處跑腿傳話。
先時晴雯入了府,才進來時,家鄉父母俱不記得,只知有個姑舅表哥名喚著吳貴的,便求了賴家的將他也買進來,做些庖廚之事,也算得個安穩的營生。
賴家的見晴雯雖牙尖嘴利,得理不饒人的模樣,倒還不忘本,便把家里一個女孩配了吳貴,好歹成了家。
只那吳貴一朝安泰,就忘了流落在外之時,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每日里抱著酒壇子,比之自己的親娘還要親上幾分。
他媳婦燈姑娘本就是個多情美色之人,被冷落得久了,不免心生怨憤,稍試探兩回,卻見他只要有酒喝,并不管旁的許多事。
燈姑娘由此往后,膽子更大了許多,滿宅子里上上下下竟有一多半的男子是她考校過的。
原先晴雯放假有時回去,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偏偏又都是牙尖嘴利的人,聚在一處恨不得吃了對方。
漸漸的,晴雯也就不愛回去探視,假作沒有這門親戚罷了。
且那時她總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要在賈府里待著,恨她不拿女子清白的名聲當回事,帶累了自己也要惹人笑話,又一味的嫌棄表哥吳貴行事不像話,越發遠著。
可又誰知道風水輪流轉,有朝一日自己還有被趕出去那一天,要依著兄嫂過活呢?
她思量一時,招手叫小丫頭過來,塞了兩個大錢與她,“好孩子,你跑得快,勞你再跑一趟告訴我嫂子,我這邊立時就過來了。”
小丫頭得了錢,開心地點著頭,連聲應著,一轉臉兒便又跑了。
晴雯仔細想了一回,對那個奇怪的夢里這當間兒發生的事情卻沒多大的印象,不知道燈姑娘尋自己有什么事,可見這回還是要親去看看才知道。
她把做了一半的抹額放進自己的箱子里鎖上,又對著鏡子抿了頭發,頭上戴著的花兒也取了放在桌案上,略收拾了一下,便朝著角門那里去。
燈姑娘穿著半舊的淡粉色交領襖,頭發隨意挽了攥兒扣在腦后,兩鬢又散著兩縷烏發,更襯得膚白貌美。
她身子斜倚著門框,雖不曾搔首弄姿,卻自有一番風流氣度,勾得不遠處的小廝不時投來眼神勾搭,她也只是一臉得意。
晴雯很快過來,看見她那模樣,想想自己死的時候,連口水都不曾得了她的,心中不免憤憤。
卻又念著她夢里最后一晚眼巴巴守了自己一夜,遂抿了抿嘴,上前來問:“嫂嫂怎么過來,可是家里有什么要緊事?”
燈姑娘微微一笑,拿腳踩在門檻上,不知打從哪里抓出來一把瓜子磕著,隨手丟了一地的瓜子殼兒,一開口又是十分的嫵媚動人。
“我哪里有什么正經事,還不是你哥哥,整日里只知道吃酒,家里的事半分不管。前兒剛下了雪,倒將屋子壓塌了半邊去,哪里還住得了人?
如今我也是來白問問,若是妹妹手上寬綽,好歹借幾個錢我尋了廊下的大爺把屋頂修一修,說不得那破敗的屋子也能再住上幾年。”
晴雯見她上來就是要錢,連個鋪陳都不曾有,倒將自己當作那使錢的冤大頭一般,一時氣噎。
忽的又想起自己才說要改了自己得罪人的性子,此后如何還不知曉,若能多結下善緣,或可成為日后的助力,也未可知。
她遂壓了心中憋悶,向著燈姑娘道:“嫂嫂也該知道,我雖是寶玉身邊兒的丫鬟,這么些年雖也混了個二等,只這府里頭迎來送往,私下里攢了局兌了錢的事情也不少,手里哪里就寬裕了?
只是嫂嫂也極少同我開口,咱們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若我有,斷沒有不幫的道理。勞煩嫂嫂在這處等上一等,我回去將我的箱子翻一翻,看有多少,盡數給嫂嫂拿來,總要先把屋子修了,好住得了人,再說其它。”
說罷,也不管燈姑娘是何反應,扭身便朝榮慶堂去。
回到房里,打開自己的箱子,她在榮國府里頗少花銷,平日里不過賭錢作耍,縱然再不攢著,里頭好歹也有五六串的錢并幾塊兒碎銀子。
晴雯拿了一串,咬著唇想了一回,又把另一串錢拆了一半出來,方才包在帕子里往外走。
迎面碰見碧痕,嘻嘻哈哈打外頭跑了進來,瘋瘋癲癲拽住她笑道:
“方才璉二奶奶說的好笑話,把老太太逗得樂個不停,偏你不在,沒聽到——”
晴雯撥開她的手,啐了一口嗔道:“你再這般笑下去,璉二奶奶倒可以將你當個笑話說了,再逗老太太笑上一回。”
碧痕捂著嘴笑著往里間跑去尋襲人,晴雯這才往外頭去。
到了二門上,不見了燈姑娘,她不由有些疑惑,拉了方才送信兒的小丫頭,才知道燈姑娘等不及,早回去了。
晴雯無奈,有心不管,卻還記著自己先時還想著要給自己積了善緣,便又塞了兩個大錢與那小丫頭,叫她跑一趟,把她嫂子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