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姑娘久候她不來,原以為晴雯只是搪塞,哄她在那里等著,不想自討沒趣兒,索性先回了家。
這時又聽見小丫頭說晴雯拿了錢等她,叫她速去,眼睛一亮,一骨碌打從床上下來,便跟著去了二門上。
“哎呀,我還道妹妹平日里也存不下幾個錢,想著還是不難為妹妹了,沒想到你卻是個沒私心的。”
見了錢,燈姑娘的眼睛一亮,笑彎了眉眼,更添著幾分婉轉,連帶著說話也比先前好聽了不少。
晴雯將帕子打開了與她瞧,“這一串錢是才發下來的月錢,因著伺候三姑娘的侍書生辰快到了,大家要湊份子,我留了些在手里好用。其它的盡數都拿給嫂嫂,這另半串卻是我在別人那里挪借的,嫂嫂日后若是手頭寬綽,便拿給我還錢。
若是手上短了銀錢使用,倒也不急,少不得我拿自己下個月的月錢去還。只有一條,嫂嫂若是能勸,還是勸一勸我那哥哥,莫要整日里吃酒發癡。咱們主人家雖寬厚,可若鬧得太不像了,回頭萬一得了不是,再叫趕了出去,可還靠什么活著?”
聽她說話與以前大有不同,燈姑娘一雙美目難免多看了她兩眼,笑道:
“你哥哥什么樣兒,妹妹難道還不知道?整日里見了酒比見了祖宗還親,還要我說他?我可說不著他,說了他也不聽我的。不過妹妹能幫我尋了這些錢來,叫我把屋子修一修,我卻是記著你的情份的。”
晴雯無奈,如今自己既起了從這榮國府里頭脫身的念頭,往后少不得有要用得著他夫妻的地方,又何必管他們這些事體,反將她得罪了。
如今也只得隨口拿話應對著燈姑娘,就算日后遇到要緊的事,她不能拉拔自己一把,也莫要落井下石就好。
送走了燈姑娘,晴雯也就回轉,對于燈姑娘說的話,她哪里不明白,只是現在拿她那表哥沒有法子罷了。
賈母的抹額雖小,卻是精細活計,頗費些工時,縱然是緊趕慢趕,也要三五日的功夫才做好,卻正趕上賈政的生辰,家里吃酒作戲,熱鬧非常。
酒筵正酣處,又有六宮都太監夏守忠騎馬而來,宣皇帝的口諭,召走了賈政入宮。
熱鬧的席面中止了去,襲人麝月她們也提心吊膽地湊到圍成一圈,穿紅著綠的丫鬟仆婦不時探頭出去院子外頭瞧著,想打探宮里出了什么事。
晴雯仔細想了一回,將做好了的抹額拿編得精巧的竹籃裝了,給鴛鴦送去,卻見滿院子里吵吵嚷嚷站了許多人。
鴛鴦亦是一臉喜色,見她來,顧不得來招呼,不過略點了下頭便走開,竟無心與她搭話。
鴛鴦扶了賈母回屋按品大妝起來,伺候著賈母與幾位太太一同乘了轎子入朝謝恩。
仔細聽得旁人說了,晴雯才印正了自己所思所想,卻是賈府最是榮耀的一件大事,也是自己一生悲劇禍起的根源。
夢里的這個時候,正是賈家的大小姐賈元春封了賢德妃,賈家自此如日中天,更上一層,得意非常。
今日種種,與夢中一般無二,晴雯又忍不住心中微微凜然,似失了力氣一般,靠在一旁的廊柱上,臉上發白,冷汗洇洇而下。
賈府今日得知大小姐元春封了妃,又皇家可使妃子省親的消息后,使了好些銀子建了“大觀園”,只為迎接賈元春省親之用,銀子似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建出來的園子極盡奢靡。
元妃省親之后,怕園子空著荒廢了,就傳旨讓一眾小姐們并著寶玉一處進去住著。
自己也就隨著寶玉在那怡紅院里頭待了幾年,直到被王夫人當作狐媚子恨著,攆了出去,連病帶惱的,自然更是好不了,一命嗚呼了去。
只是這些同現在的自己又沒有什么干系的,她強打起精神,擠出笑來,將做好的抹額交給了賈母身邊的琥珀收著。
“鴛鴦總說你針線上好,如今我看著,這滿府里頭的丫鬟加起來也沒你一個人手巧,難怪老太太一向喜歡用你做的東西呢。”
琥珀拿著抹額看了,夸了一會子,才仔細著收到箱子里去,又拽著晴雯的胳膊同她往外走。
晴雯心里一動,玩笑著說:“既老太太喜歡我做的針線,莫不如姐姐同老太太提上一句,把我再要回來不就是了?”
琥珀輕笑一聲,拿眼古怪地瞧著她,“老太太再喜歡你,哪里有寶二爺那里能長長久久地留著,你怕不是傻了不成?”
晴雯哪里不知道她說的這話,含笑低頭,并不言語。
老太太年歲大了,待她百年之后,她身邊兒的丫鬟總是要放出去的。
晴雯若想出去,這條路才是最為正經值得她籌謀的出路。
“老太太正因認著你是個好的,才把你給了寶玉。你在寶玉那里,又同著在老太太這里有什么兩樣?莫要再渾說話,小心老太太聽到了不喜。”
回去的路上,琥珀那玩笑一般又似告誡的話語縈繞在晴雯耳邊,心頭更是沉甸甸的。
寶玉再過幾年就要娶親,依著老太太先時流露出來的意思,似晴雯這等模樣,怕是要給寶玉留著做屋里人的。
只是歷經一世的晴雯此時早想轉了念頭,不敢再存了那樣的心思,若是能求著回到老太太這里,也還有個盼頭兒。
如今她哪里還不明白,夢里所演之事是真的,自己八成就是重活了一世,若繼續留在寶玉身邊,早晚還是沒個出路。
琥珀亦是賈母身邊兒得力的人,她都如此說得這般明白,自己還打這個主意,卻是不通,且容易叫人起了疑心,若是因此叫賈母厭棄了自己,怕是只有留在榮國府配小廝這一條路可走,不如且忍下心緒,早些換了方向試試。
正念叨著,突然又想著自己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就那樣叫人攆了出去。
又寄身于靠不住的表哥家里,沒個人管,熬不過幾日便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