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時,暮色已漫過侍郎府的朱漆大門。李默握著酒壺的手晃得厲害,紅螺酒順著壺嘴淌下來,浸濕了他的衣襟,卻仍不肯放趙玉琸走。
“琸兄......走,去醉胡庭......東鄉妃的琴......你一定得聽......”他舌頭打了結,力氣卻大得驚人,攥著趙玉琸的手腕往府外拖,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皮肉里。
趙玉琸皺著眉掙扎,指尖觸到袖袋里婁昭陽繡的香囊:“李默兄,真的不行,內子還在客棧等我,她素來不喜我沾風月場所,若是知道了......”
“什么內子外子!”李默猛地打斷他,酒氣噴在趙玉琸臉上,“男人在外應酬......哪有被女人管著的道理!就去坐坐......喝杯茶,聽首曲......耽誤不了你......”
他說著,竟直接招呼來候在街角的馬車,不由分說把趙玉琸推了上去,自己也跌跌撞撞跟著鉆進車廂,還不忘朝遠處的陳為擺了擺手:“你家公子......我替你照看......放心!”
陳為站在原地,眉頭擰得死緊。趙玉琸隔著車簾朝他遞了個安心的眼神。
車廂里,李默靠在車壁上,嘴里還斷斷續續念著“東鄉妃”,酒氣熏得滿車廂都是,趙玉琸只能偏過頭,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心里盤算著該如何脫身。
馬車停在醉胡庭門口時,暮色已濃。門口掛著的紅燈籠亮了起來,暖黃的光映著“醉胡庭”三個燙金大字,門內傳來絲竹聲與笑語,混著脂粉香飄出來,讓趙玉琸更覺不適。
李默被趙玉琸半扶半攙著走進門,剛踏入大堂,就甩開趙玉琸的手,朝著柜臺拍案大喊:“掌柜的!叫東鄉妃出來!爺要聽她彈琴!”
大堂里的喧鬧瞬間靜了半分,食客們紛紛側目。柜臺后的掌柜連忙跑出來,臉上堆著賠笑:“李公子,您消消氣,東鄉妃姑娘今日身子不適,正在后院休息,怕是不能出來獻藝……”
“身子不適?”李默眼睛一瞪,酒勁上來,聲音更響了,“我前幾日來還好好的!你是不是故意攔著?去告訴她……爺帶了貴客來!龜茲來的貴客!她同鄉!”
掌柜的面露難色,正想再勸,卻聽見后院傳來一陣環佩叮當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東鄉妃披著件月白色的披風,從屏風后走了出來。
她略施粉黛,長發松松挽著,只插了支銀質發簪,簪頭墜著的青金石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少了幾分平日的嫵媚,多了幾分清冷俊逸。
她的目光掃過大堂,最后落在李默身上,語氣帶著幾分寒意:“何人喧嘩?”作為女子她的嗓音有些低沉。
李默見了她,立刻收斂了幾分氣焰,卻仍梗著脖子道:“東鄉妃姑娘,是我……我帶了位朋友來,他是從龜茲來的商人,叫琸玉,你同鄉呢!”他說著,把趙玉琸推到身前。
趙玉琸拱手行禮,目光卻不經意間與東鄉妃相撞。就在這時,東鄉妃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間的玉佩上——那枚刻著“琸”字的玉佩,因方才的拉扯,露出了一小截背面的玉蘭花紋路。
她的眸光驟然微動,放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了披風的系帶,眼底掠過一絲極快的思慮,像是想起了什么,卻又迅速壓了下去,只淡淡道:“李公子,我已說過,今日不便彈曲。”
“不彈曲也行!”李默立刻改口,拉著趙玉琸就往雅間走,“咱們喝酒!跟琸兄聊聊龜茲的事!”東鄉妃看著兩人的背影,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跟了上去。
雅間不大,墻上掛著幅西域風光圖,桌上擺著個青銅香爐,燃著淡淡的安息香。小廝很快端來酒菜,青瓷盤里盛著烤羊排、葡萄干,還有一壺葡萄酒。
李默自顧自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嘴里還念叨著:“還是西域的酒夠勁!琸兄,你嘗嘗!”
趙玉琸端起酒杯,卻沒喝,只輕輕晃著酒液。
東鄉妃坐在對面,目光落在趙玉琸身上,緩緩開口:“琸玉公子在龜茲待了幾年?不知住在龜茲城的哪個方位?我早年在龜茲時,住的地方離城西的胡玉街不遠,那里賣的的葡萄酒最是地道。”
趙玉琸心里一動——東鄉妃這是在試探他。
他放下酒杯,笑道:“我住的地方離胡玉街也近,時常去那邊買烤馕,第三間鋪子的烤馕最是香甜。姑娘說的葡萄酒......在下這么多年了還未曾看到過那邊有釀酒的商戶。”
他去過那條街很多次,從來不曾見過賣葡萄酒的,只知道一個廢棄十多年的釀酒坊。
“哦,在下記起來了,姑娘說的那家酒店應該是多少年前就沒做的了,我記得在......倒數第八間鋪子是吧?雖說在下沒喝過那家的酒,不過姑娘這醉胡庭的葡萄酒,口感也不錯。”
那家酒店少說都關了十年了,這東鄉妃到底多大?
東鄉妃聞言,眼底的疑慮淡了些,“是的,很多年前在那家買過酒了。”
卻又話鋒一轉,目光落在趙玉琸的手上:“公子的手倒是干凈,指節也不粗,倒不像是常年跟貨物、賬本打交道的商人。尋常跑商的漢子,手上多少都有老繭,指節也因搬貨變得粗大。”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公子的樣貌也不像西域漢子,皮膚雖不算白皙,卻清秀俊朗,身姿也偏纖瘦,倒像是中原書院里的先生。”
這話像根細針,輕輕刺在趙玉琸心上。
他面上不動聲色,端起酒杯淺飲一口,才緩緩道:“姑娘謬贊了。我在商行里多是管賬、清點貨物,不用搬重物,手自然細些。至于樣貌,我父母本就有中原血統,我隨了中原的長相,倒也不奇怪。”
他話鋒一轉,看向東鄉妃,“說起來,姑娘的樣貌也不似典型的龜茲女子,龜茲女子多是鼻直挺而鼻尖微翹,在下冒昧,姑娘這鼻梁倒有些駝峰的意味......”
這話一出,東鄉妃端著酒杯的手猛地一頓,眼底閃過一絲極快的殺意,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她很快恢復平靜,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公子倒是細心。”她說著,拿起酒壺給趙玉琸添酒,指尖卻不經意間碰了碰他的手背,帶著一絲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