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谷口,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木子白胯下的戰馬喘著粗氣,馬鬃上凝結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焦土上。
他手中的鐵戟早已卷刃,甲胄上掛著敵人的血肉,卻渾然不覺。
一線天內,再無一個站著的白龍軍士卒。
張奎拖著傷腿趕到他身側,想說什么,卻被將軍那雙空洞的眼神震住了。
“將軍…”
“走。”
一個字,干澀如枯葉。
木子白調轉馬頭,朝著遠方那片被火光染紅的夜空策馬而去。
那里,是后方大營。
跟在后面的士兵們面面相覷。
劉三悄聲對張麻子說:“老張,將軍這是怎么了?”
張麻子搖搖頭,心里也沒底。
他跟將軍從北平殺到草原腹地,從沒見過將軍露出這種表情。
不,準確說,是沒有表情。
“我說劉三,你小子別瞎想。”張麻子壓低聲音,“將軍這是在思考戰術呢。”
“戰術?可我看著…”
“看著什么?”張麻子瞪了他一眼,“你懂個屁!將軍的心思是你能琢磨的?”
話雖這么說,張麻子心里也直打鼓。
這種詭異的安靜,讓他想起了當年老將軍戰死前的那個夜晚。
越往前走,空氣中那股焦糊味就越重。
當營地出現在眼前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哪里還有什么營地?
滿目瘡痍,尸橫遍野。
倒塌的帳篷冒著青煙,戰車燒得只剩骨架。地上的血已經凝固成暗褐色,踩上去發出令人作嘔的聲響。
“這…這是地獄嗎?”一個年輕士兵喃喃自語,聲音在顫抖。
“閉嘴!”張麻子厲聲呵斥,但他自己的聲音也在發抖。
木子白翻身下馬,步履沉重地走進這片廢墟。
他看到了周通。那個一向穩重的將軍府老人靠在燒焦的戰車旁,胸口開了個大洞,眼睛還睜著,死死盯著帥帳的方向。
木子白在他面前停下,伸手為他合上雙眼。
“周將軍…辛苦了。”
聲音很輕,卻讓跟在后面的士兵們紅了眼眶。
有幾個老兵已經開始抽泣,他們都認識周通。
他繼續往前走,走向那頂在廢墟中唯一還算完整的帥帳,門簾早被撕爛,他掀開走了進去。
帳內,朱友貞的尸體橫在地上,胸口同樣是個血洞。
幾具親衛的尸體散落四周,顯然經歷了一場惡戰。
木子白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方被血染紅的手帕上。
那對鴛鴦,一只繡得精致,另一只卻只剩幾根凌亂的絲線,浸在血污里。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手帕。
絲帕很輕,卻重得讓他幾乎握不住。旁邊還有一根銀簪,簪頭沾著暗紅的血跡。
木子白就這么蹲在地上,一動不動。
帳外,張奎等人焦急地等著。
他們以為會聽到將軍的怒吼,會看到他砸東西,會看到那種毀天滅地的暴怒。
但什么都沒有。
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這種寂靜,比任何咆哮都更讓人心驚。
“將軍不會…不會出什么事吧?”劉三小聲問道。
張麻子瞪了他一眼:“閉嘴!”
但他心里也沒底,這種安靜,太不正常了。
許久,木子白才站起身,他將手帕和銀簪貼身收好,轉身走出帳篷。
火光照在他臉上,那張臉蒼白如紙,沒有任何表情。
張奎等人看到他這副模樣,心里猛地一寒。他們寧愿看到將軍暴跳如雷,也不愿看到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將軍…”張奎上前一步。
木子白沒理他,只是望向遠方,望向長安的方向,那雙空洞的眼中,終于有了焦點。
“傳令,所有斥候散出去。我要知道他走的是哪條路。”
“喏!”張奎下意識地大聲應道。
木子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站著,任由寒風吹動他那件被血染紅的戰袍。
……
兩個時辰后,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灰燼,打著旋兒,又無力地落下。
“將軍……”
望著還看著手帕發呆的木子白,張奎終究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
他的一條腿被砍了一刀,走路一瘸一拐。
“我們……”
他想問,接下來該怎么辦。
他想勸,節哀順變。
他想說,夫人的仇,我們一起報。
可所有的話,在觸及到木子白那雙空洞的眼睛時,都堵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木子白緩緩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點清人數。”
“還能戰者,幾何?”
張奎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低下了頭,大聲應道。
“喏!”
半個時辰過后,清點很快就有了結果。
留守后方大營的三萬主力,因扎營密集,馬匹受驚嚇,被火器打的措手不及,且缺少照明設備,經此一役傷亡慘重。
周通將軍以下,校尉、都尉,戰死三十余人。
普通士卒,陣亡超過一萬五千。剩下的人,也幾乎人人帶傷。
這是一個,足以讓任何一支軍隊,徹底崩潰的數字。
張奎紅著眼睛,將這串染血的數字,報給了木子白。
他等待著。等待著將軍的雷霆之怒,或者,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悲傷。
然而,什么都沒有。
木子白聽完,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面向那些劫后余生,神情麻木的士兵。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們期待著,他們的戰神,能說些什么。哪怕一句也好。
“傳我將令。”
木子白開口了,“凡遇敵蹤,不管軍民老弱婦孺,不留活口。”
整個營地,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留活口?
這……這是那個,在北平城下,為了安撫突厥降兵,不惜自降身份,親自為他們分發糧草的將軍嗎?
張奎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木子白的背影。
他覺得將軍變得有些奇怪,但要問哪里奇怪卻又說不出來。
“將軍,您的意思是…”張奎試探著問道。
“我的話,還需要重復嗎?”木子白頭也不回。
“不…不敢。”張奎咽了口唾沫,“只是屬下想確認一下,真的是…所有人?”
“所有人。”木子白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包括孩童。”
這話一出,連那些見慣了血腥的老兵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大軍,再次開拔。
沒有了輜重,沒有了糧草,只剩下殘破的兵刃,和疲憊的身體。
木子白,或者說是木子定國,依舊一馬當先。
寒風,吹動破損的戰袍,他伸出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那里,放著一方絲帕,和一根銀簪。
很硌人。
他那顆,本該屬于社畜的心,第一次,變得如此混亂。
項目管理第一條:保持絕對的理性。情緒,是項目最大的敵人。
他試圖,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去解構眼前的一切。
項目名稱:復仇。
項目目標:擊殺'趙無言'。
項目關鍵節點:奪回'葉雪清'。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要奪回她?
從資產價值來評估,'葉雪清'這個單位,已經從“增益性輔助資產”變成了“高風險負債”。
她的存在,成了自己的軟肋,成了對方可以利用的籌碼。
最理性的選擇,應該是及時止損。
放棄這個已經產生巨大虧損的支線項目,重新聚焦于主線任務。
比如說,完成“天子守國門”的最終KPI。或者,找個更合適,更忠烈的方式,去死。
可……
為什么,一想到“放棄”這兩個字。胸口的位置,就會傳來一種,像是被那根銀簪,狠狠刺穿的痛楚。
這不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