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衛青的大腦宕機了。
作為一名接受過系統心理學訓練的博士,他見過各種各樣的應激反應。
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臨床案例本身。
朱雀大街。
大唐的心臟。
人潮如織的街道,在此刻,因為他身邊這個叫木子于的男人,變成了一場規模浩大的,露天朝拜現場。
萬民俯首。
山呼萬歲般的叩拜聲,不是沖著他這個九五之尊,而是沖著他的臣子。
換做其他任何一個皇帝,估計臉色都不會好看,但葉衛青現在只想對身旁的這個男人說一句:“牛而逼之!”
木子于倒是平靜。
“諸位,請起。”
木子于抬起手,往下虛按。
動作不大,卻讓那震天的叩拜聲,奇跡般地,停歇了。
“大唐的天下,是萬民的天下。”
“諸位,才是這長安,這大唐的主人。不必行此大禮。”
他的話,很平淡。
然而,就是這平淡的話語,讓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一個個,都紅了眼眶。
那個賣炊餅的小販,更是哭得泣不成聲。
“元帥大人……您……您真是我們百姓的活菩薩啊!”
葉衛青看著這一幕,瞳孔,在無意識地收縮。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眼熟。
初升的朝陽,從木子于的身后照來,為他那身湛藍的便裝,鑲上了一圈金色的輪廓。
他站在那里,背對著光,面對著人潮。
伸出一只手,安撫著萬民。
這個構圖,這個姿態,這個氛圍。
葉衛青的腦海深處,某個塵封的記憶匣子,被撬開了一條縫。
那不是古代的將軍,也不是朝堂上的名臣。
那是一種……更宏大,更具有象征意義的圖騰。
它代表著一個階級,一個主義,一個全新的時代。
那張模糊的,掛在紅色城樓上的畫像,忽然與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背影,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
為人民服務。
葉衛青的腦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了這五個字。
他打了個寒顫。
“陛下!陛下!回神了!”
張忠賢湊過來,扯著葉衛青的袖子。
“走走走!快走!再不走,整個長安城的人都要過來看您了!”
葉衛青被他一扯,總算回過神來。
木子于也已轉身,對著那賣炊餅的小販,溫聲說了幾句,無非是“好好生活,朝廷不會忘記你們”之類的場面話。
但就是這幾句簡單的囑咐,讓那小販和周圍的百姓,又是一陣感恩戴德。
木子于不再停留,拉著還處在恍惚狀態的葉衛青,在幾名侍衛的開路下,迅速擠出人群,回到了馬車上。
“快!快走!”張忠賢對著車夫尖叫。
馬車啟動,總算將那片狂熱的海洋,甩在了身后。
車廂內,氣氛壓抑得可怕。
葉衛青癱在軟墊上,一言不發,只是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盯著木子于。
木子于則老神在在地坐著,端起茶杯,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賢弟……”
許久,葉衛青終于開口。
“你……藏得可真深啊。”
木子于抬起頭,裝作一臉無辜:“陛下何出此言?”
“呵。”葉衛青低笑一聲,剛想繼續說點什么。
“吁——”
馬車,一個急剎,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張忠賢探出頭去,不耐煩地問道。
“總管大人!”車夫的聲音帶著一絲為難,“前面……前面好像是有人在鬧事,把大理寺的門口給堵了。”
大理寺?
木子于心中一動。
葉衛青也像是找到了情緒的宣泄口,煩躁地揮了揮扇子:“什么阿貓阿狗,都敢在天子腳下撒野了?忠賢,去看看!”
“喏!”
張忠賢領命,跳下馬車,很快又跑了回來,臉上是一種,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神色。
“陛下,元帥大人。”
“是……是魏家的人。”
魏家?
葉衛青皺起了眉。
他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在朝堂上,主張南遷,后來被木子白氣暈過去的老御史,魏征然。
“他們堵大理寺做什么?”
張忠賢的表情更古怪了:“好像是……魏征然的侄子,因為在酒樓里,公然辱罵元帥。
還說……還說要組織人手,效仿那藍田義士,對元帥……行刺,結果被人給舉報了,現在,被關在大理寺大牢里。”
“魏家的人,正鬧著,要大理寺放人呢。”
葉衛青聽完,氣得笑了。
好嘛。
這幫舊時代的官僚,還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自己都快被逼瘋了,他們不想著怎么解決問題,還在搞這種黨同伐異的破事。
他正想發作,卻見身旁的木子于,已經掀開車簾,朝外望去。
只見大理寺的門前,果然圍了一群人。
為首的一個錦衣青年,正指著一個身穿四品官服的胖子,破口大罵。
“瞎了你的狗眼!本公子是誰,你不知道嗎?我叔父,乃是當朝御史中丞!!其奏章能直達天聽!”
“我不過是來探望一下我那犯了點小錯的表兄,你們也敢攔?”
“識相的,趕緊把人給我放了!不然,明日早朝,我便讓叔父,參你一本!讓你這身官皮,當場就掉下來!”
那胖子官員被罵得滿頭是汗,卻還是硬著頭皮,陪著笑臉。
“魏公子,魏公子,您消消氣。”
“不是本官不通融,實在是……您那表兄犯的,是謀逆大罪……”
“我呸!”那錦衣青年一口唾沫,差點噴到胖子臉上,“什么狗屁元帥!一個泥腿子出身的!也配跟我叔父相提并論?!”
這話一出,車廂內的溫度,驟然降到了冰點。
葉衛青的臉,徹底沉了下來。
然而,木子于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意。
因為他認出了那個胖子。
大理寺少卿。
可不就是當初,那個把他請進單人牢房,給他送飯,最后還“懲罰性”地抽走他一根稻草的老熟人么。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把他表兄的罪狀,念來聽聽。”木子于忽然對著車廂外的張忠賢,淡淡地說道。
張忠賢愣了一下,隨即會意,從懷里摸出一份卷宗,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獨特的,尖細又洪亮嗓音,高聲念了起來。
“罪囚魏冉,于長樂坊醉仙樓,糾集黨羽,公然宣稱‘木賊不死,國難未已’,并揚言,要效仿荊軻,刺殺當朝天下兵馬大元帥,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
這聲音,穿透力極強。
瞬間,就蓋過了那錦衣青年的叫罵聲。
大理寺門前,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朝著這輛樸素的馬車望來。
那錦衣青年也是一愣,隨即勃然大怒:“哪里來的閹狗,也敢在此狺狺狂吠!給我滾出來!”
話音未落。
馬車的車簾,被一只修長干凈的手,緩緩掀開。
一身藍衣的木子于,彎腰,從車廂里,走了出來。
他站在馬車上,居高臨下,平靜地看著下面的一切。
陽光,落在他那張清秀得有些過分的臉上。
那錦衣青年,看呆了。
而他對面,那位一直點頭哈腰,滿頭大汗的大理寺少卿,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
臉上的肥肉,猛地一顫,那雙被擠成一條縫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