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感覺自己的膝蓋骨里,像是被人灌滿了滾燙的鉛水。
他想跪,卻跪不下去。
他想站,卻已經站不穩了。
眼前這個從馬車里走出來的藍衣青年,明明臉上沒有半分煞氣,甚至還帶著一絲文秀。
可就是這個人,前不久,才在藍田,當著數十萬人的面,將上千顆世家子弟的頭顱,當成了西瓜一樣砍。
他為什么會從這輛毫不起眼的車上下來?
電光石火之間,大理寺少卿的腦中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然后,所有的念頭,都匯聚成了一個讓他靈魂都在戰栗的答案。
車里,還有人!
能讓這位權傾朝野,萬民叩拜的元帥大人親自作陪,甚至甘愿坐在他身邊的人,還能是誰?!
賭一把!
不!
這不是賭!這是送上門來的潑天富貴!
自己之前那點小小的善意,不過是隨手買了一張最偏門的彩票,而現在,開獎了!
頭獎!
那個囂張跋扈的錦衣青年,還在那里叫囂:“你看什么看!一個死胖子,還不快把路讓開!耽誤了本公子的事,我讓我叔父……”
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那個剛才還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點頭哈腰的胖子,緩緩地,直起了身子。
那是一種極其詭異的轉變。
仿佛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在瞬間被灌滿了水銀。
原本諂媚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從未在這個胖子臉上見過的,森然與威嚴。
“來人。”
大理寺少卿開口,那不再是圓滑油膩的官腔,而是淬了冰的鐵。
“把這個,公然咆哮公堂,意圖劫獄,藐視國法,誹謗朝廷命官的逆賊,給本官,拿下!”
“喏!”
兩旁原本還在看戲的衙役,被這聲斷喝驚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大聲應命,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
“你們……你們干什么!”
那錦衣青年徹底懵了,他看著那胖子判若兩人的模樣,驚恐地尖叫起來。
“你瘋了嗎!我是魏征然的侄子!我叔父是御史中丞!你敢動我?!”
“御史中丞?”大理寺少卿發出了一聲冷笑,他一步步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錦衣青年的心臟上。
“御史中丞,就可以凌駕于國法之上嗎?”
“御史中丞的侄子,就可以當街辱罵我大唐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嗎?!”
“還是說,在你魏家的眼里,這大唐的天下,早就是你們家的了?!”
這一連串的誅心之問,直接把錦衣青年問傻了。
而周圍的百姓,更是瞬間炸開了鍋。
“什么?這小子,剛才罵的是木元帥?”
“我聽見了!他說元帥是泥腿子!”
“反了!反了!這幫讀死書的官老爺,真當咱們百姓是泥捏的!”
“打死他!打死這個王八蛋!”
民怨,被徹底點燃。
“不……不是的……我沒有……”錦衣青年看著周圍百姓那要吃人的眼神,嚇得腿都軟了。
“拿下!”
大理T寺少卿不再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猛地一揮手。
“堵上他的嘴!打入天牢死囚區!聽候元帥大人,不,聽候陛下發落!”
兩名衙役得令,直接用一塊破布塞住了他的嘴,將他像拖死狗一樣拖向大理寺的大門。
做完這一切,大理寺少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然后,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包括車廂里的葉衛青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沒有走向木子于。
而是轉身,朝著那輛樸素的馬車,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五體投地。
“臣,大理寺少卿,錢福坤,辦案不力,御下不嚴,致使宵小之徒,當街狂吠,驚擾圣駕!臣,罪該萬死!”
聲音洪亮,充滿了惶恐。
車廂內,張忠賢已經看傻了。
臥槽!
人才?。?/p>
這胖子,絕對是個人才??!
這政治嗅覺,這臨場反應,這演技,不去考個影帝都屈才了!
葉衛青也從剛才那場民心震撼中,徹底回過神來。
他看著窗外跪地不起的胖子,又看了看身邊面無波瀾的木子于,忽然覺得,這趟微服私訪,簡直比他批一個月奏折還有意思。
木子于轉身,重新回到了車廂里,坐下。
仿佛外面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走吧?!彼麑χ嚪虻f了一句。
馬車再次啟動,緩緩駛過大理寺門口。
自始至終,車里,都沒有再傳出第二句話。
直到馬車拐過街角,葉衛青才終于打破了沉默。
他拿起那把已經忘了搖的扇子,敲了敲手心。
“賢弟,你手底下的人,一個個,都很有趣?!?/p>
木子于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陛下,他不是我的人?!?/p>
“哦?”
“他是您的人?!蹦咀佑诿蛄丝诓?,“忠于陛下,才會忠于臣。”
完美的回答。
把功勞,又不動聲色地,還給了老板。
葉衛青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跟木子于這兄弟倆玩心眼,純屬自討沒趣。
一個能把天燒穿,一個能把海凍住。
一個忠得讓你心疼,一個忠得讓你害怕。
“忠賢?!?/p>
“奴才在!”
“傳朕口諭?!比~衛青靠在軟墊上,恢復了幾分帝王的慵懶。
“大理寺少卿錢福坤,忠于王事,明辨是非,于危難之際,能挺身而出,護衛朝廷體面,甚合朕心。”
“著,即日起,擢升為大理寺卿,官拜正三品。欽此?!?/p>
“喏!”張忠賢尖著嗓子應下,臉上全是興奮。
老葉終于支棱起來了!知道搞權術了!
這道口諭,看似是提拔錢福坤,實則是在告訴滿朝文武,誰,才是這大唐真正的主人!
而此刻。
大理寺門口,身為大理寺少卿的錢福坤,正手腳麻利地指揮著衙役,將那幾個嚇癱在地的魏家家丁,一并鎖拿。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飛馳而來。
馬上,正是去而復返的大內總管張忠賢。
“圣上有旨!”張忠賢勒住馬,居高臨下,捏著嗓子,將剛才的口諭,一字不差地,當眾宣布了一遍。
“……擢升為大理寺卿,官拜正三品。欽此?!?/p>
錢福坤,再次,懵了。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
從四品上的少卿,到正三品的寺卿,這中間,隔著多少人一輩子都爬不上去的天塹。
而他,就因為,一根稻草的善緣,一次果斷的站隊。
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