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明白了。”
葉衛青的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磨砂紙刮過。
他以為木子于帶他來這里,就是要給他上一堂活生生的國情課。讓他看看這繁華底下到底藏著多少膿瘡。
結果木子于搖了搖頭。
“不,陛下。”
他還是那副樣子,平靜得像是在說今天吃了什么菜。
“您還是沒看懂。”
葉衛青的呼吸停了一拍。
沒看懂?
開什么玩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道理他一個接受過義務教育的現代人會不懂?
“他們的慘,不是真正的慘。”
木子于的手指向那片陰暗角落,聲音淡得像是隨口提了一句。
“真正的慘,是他們明明可以不慘。”
這話像一盆冰水,從葉衛青的頭頂澆到了腳底。
“什么意思?”
木子于沒接話,反而問:“陛下,您看他們的手,看他們蹲著的姿勢。”
葉衛青瞇起眼睛往那邊看。
燈火太暗,他看不清。
旁邊的張忠賢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是貼著葉衛青的耳朵,用快要抖散的聲音說:
“陛下……他們的手……虎口和指節全是繭子,握刀槍握出來的死繭!”
“他們坐在一起,看著是擠著暖和,但每個人中間都留了半臂的空隙。”
“這是行伍里的規矩,隨時能起身拔刀的習慣!”
葉衛青的腦子轟的一聲。
乞丐?
不是。
他們是兵。
是大唐的兵!
是那些本該被供奉在忠烈祠里,被百姓歌頌的軍人!
“為什么?”
葉衛青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壓不住的怒火。
“為什么會這樣?他們的軍餉呢?撫恤呢?朝廷的安置呢?!”
他一連串的質問像是連珠炮,砸向了這個荒誕的現實。
木子于沒什么表情。
他轉過頭,看向那座燈火通明的春風閣。
“陛下可知,這座春風閣一年的流水,能養活多少支邊軍?”
葉衛青被問住了。
“陛下可知,這樓里姑娘的一件舞衣,夠一個邊軍士卒多少年的軍餉?”
葉衛青不說話了。
“陛下可知,那些在朝堂上哭喊國庫空虛,反對您攤丁入畝的世家大族,有多少人是這春風閣的常客?”
木子于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精準地扎在葉衛青的心口上。
他不是在控訴。
他只是在陳述。
而陳述比控訴更要命。
“他們……”
葉衛青艱難地開口。
“他們是哪個營的?”
“羽林衛,左營。”
木子于報出了番號。
羽林衛!
葉衛青的身體僵住了。
他有印象!
七天前,為了剿滅一伙流竄到京畿的山匪,羽林衛左營出動,傷亡慘重。
那份戰報還是他親手批的。
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在奏報上朱批了“厚恤”兩個字!
厚恤?
這他媽就是厚恤?!
葉衛青只覺得一股火從胸口燒到了腦門。
他想殺人。
他想把兵部、戶部那幫經手的官員全拖出來,一個一個剁了喂狗!
“他們為什么不去告官?為什么不去敲登聞鼓?!”
葉衛青低吼出聲。
“告官?”
木子于的嘴角扯出一絲弧度,但那笑意冷得像刀。
“陛下,您覺得他們該去告誰?”
“是克扣軍餉的兵部主事?還是掌管撫恤的戶部郎中?”
“還是那個拿著他們賣命錢,此刻正在春風閣里抱著美人聽小曲的……某位國公大人?”
葉衛青說不出話了。
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一個坐在皇宮里,以為自己掌控一切,實際上被權貴和利益編織的大網蒙住了眼的傻子。
“這還不是最慘的。”
木子于的聲音像是從地獄里傳來的。
他抬起手,指向春風閣燈火最亮的三樓。
“您看。”
就在這時,春風閣的龜奴扯著嗓子喊:
“各位爺!今晚的頭牌,'小鳳仙'姑娘要獻藝啦!”
滿樓的歡呼聲幾乎要把屋頂掀翻。
葉衛青順著木子于的手指望過去。
三樓窗邊,一個身穿薄紗的女子抱著琵琶,緩緩坐下。
雖然距離遠,但依舊能看出那是個絕色佳人。
“陛下。”
木子于的聲音輕得像是要散在風里。
“您知道她原來叫什么嗎?”
葉衛青沒回答。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木子于一字一頓地說:
“她叫徐念。她父親是羽林衛左營的校尉,徐驍。”
“七天前,戰死在那場剿匪戰里。”
“所謂的撫恤金被層層克扣,到她家時只剩幾吊連棺材都買不起的銅錢。追債的人卻把門檻都踩爛了。”
“陛下,您現在知道外面那些弟兄為什么在這里了嗎?”
“他們不是在乞討。”
“他們是在為他們死去的將軍,站最后一班崗。”
“他們是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用命守護的大唐,怎樣一口一口吃掉他們將軍的女兒。”
轟隆!
葉衛青的世界崩塌了。
一股腥甜的液體從喉嚨里涌上來。
“噗——”
一口鮮血噴在華貴的車廂內壁上,像一朵凄厲的血花。
“陛下!”
張忠賢的尖叫都變了調。
葉衛青什么都聽不見了。
他的腦子里只剩下那個抱著琵琶的女人。
只剩下角落里那些蜷縮在陰影中,為死去將軍站崗的大唐士卒。
“陛下,這才是真正的悲慘。”
木子于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慘的不是貧窮。”
“慘的不是死亡。”
“慘的是一個國家的英雄戰死沙場,他的女兒卻要在權貴的歡聲笑語中賣笑求生。”
“慘的是一群為國流血的漢子,最后只能像野狗一樣守在陰暗角落里,無能為力地看著這一切。”
這算什么太平盛世?!
這算什么天子?!
葉衛青只覺得天旋地轉。
他那引以為傲的理智,他那身為心理學博士的冷靜,在這一刻被現實擊得粉碎。
他撐著車壁想站起來,卻渾身無力。
就在這時,角落里一個蜷縮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
他抬起頭。
那張布滿風霜和傷痕的臉在春風閣泄出的燈火中格外清晰。
他沒有看那紙醉金迷的樓閣。
也沒有看那些進進出出的達官貴人。
他只是隔著喧囂的人潮,隔著生與死的距離。
直直地望向了葉衛青所在的這輛毫不起眼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