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疾看著跪了一地的御林軍,看著他們那一張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對了。
木元帥,根本就不是什么奸賊。
他是一個真正的,純粹的,為了這個國家,可以拋棄一切的……圣人。
可笑的是,這樣的圣人,卻被天下人唾罵,被自己效忠的君主,下令抄家。
何其荒唐。
何其悲涼。
霍去疾緩緩轉過身,看著那間簡陋的書房,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朝堂之上,孤身一人,對抗滿朝文武的挺拔身影。
“起來吧。”他聲音有些暗啞。
“將軍……”
“都起來。”霍去疾加重了語氣,“我們是兵,奉命行事,天經地義。”
他知道,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天子既然下了旨,這差事,就必須辦完。
跪在地上的御林軍們,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緩緩站了起來。
只是他們看向那座府邸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將軍,那……我們現在怎么辦?”副將走上前來,低聲問道,“這……這也實在沒什么好抄的了。”
霍去疾沉默了片刻。
他走進那間書房,在桌前站了許久,最后,從懷里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兩封信。
兩封木子于在決戰前,托付給他的信。
第一封信里說,若他戰死,家中尚有一弟一妹,懇請他代為照拂。
若他僥幸未死,就將第二封信轉交給陛下。
當時,霍去疾以為,這只是一個兄長的多心之舉。
可現在看來,這一封信,更像是一份……遺書。
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或許早就料到了自己會有今日的下場。
霍去疾握緊了拳頭,他走出書房,看著庭院里那數百名神情悲憤的御林軍,心中做出了一個決定。
一個足以改變他一生的決定。
他對著那名之前出言不遜,此刻卻低著頭,滿臉羞愧的小頭領招了招手。
那小頭領連忙跑了過來,在他面前站定,頭都不敢抬。
“有錢嗎?”霍去疾平靜地問道。
“啊?”小頭領愣住了。
“我問你,身上帶錢了嗎?”
“帶……帶了點……”
“都拿出來。”
小頭領不敢違抗,連忙從懷里掏出了一個錢袋,里面裝著他這個月剛發的餉銀。
“還有你們。”霍去疾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都湊一湊。”
雖然不解,但數百名御林軍,沒有一個人猶豫。
他們紛紛解下自己的錢袋,將里面的銅板、碎銀,全都倒了出來。
很快,就在那空空如也的庭院中央,堆起了一座小小的錢山。
那名小頭領看著那堆錢,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抬起頭,看著霍去疾,眼中滿是震驚。
“將軍,您……您這是要……”
“我知道,木元帥是忠臣。”霍去疾打斷了他,“但我們也是兵,奉命辦事,身不由己。”
他彎下腰,從那堆錢里,抓起一把銀子,放進了一個空空蕩的箱子里。
“這點錢,不多。”霍去疾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庭院里,“但夠給木家剩下的兩位公子小姐,買兩件過冬的棉衣,兩座舒適的住所了。”
“告訴他們,路遠,保重。”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名小頭領再也忍不住了。
“將軍!”
他這一哭,就像是點燃了引線。
庭院里,哭聲一片。
這些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鐵血漢子,此刻,卻為一個非親非故、萬民唾棄的“奸賊”,紛紛落淚。
……
元帥府。
霍去疾沒有理會眾人的哭聲。
他只是默默地,將那些錢,一點一點地,裝進那個箱子里。
他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意味著什么。
違抗圣旨,私放欽犯。
這是足以誅九族的大罪。
可他不在乎了。
他霍去疾,前半生,活得像條狗。
后半生,他想活得像個人。
就在此時,天幕之上,再次浮現出金色的字跡。
【霍去疾此舉,雖違逆君命,卻順應天理人心。】
【他因此被削去兵權,斷去一臂,卻也為大唐,保住了木家最后的血脈。】
【正是這兩位被他放走的“欽犯”,在數十年后,天祐大帝晚年時,再一次力挽狂瀾,三造大唐。】
【前人栽因,后人結果,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看到這里,李世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好,好啊。”他喃喃自語,“總算……總算沒有讓忠臣之后,再遭屈辱。”
而天幕的視角,也在此刻,緩緩轉移。
離開了那座悲傷的元帥府,穿過了重重宮門,最后,停留在了一間燈火通明的御書房內。
年輕的天子葉衛青,正坐在案前,手里拿著一份剛剛送來的奏報。
奏報上,只有寥寥幾個字。
“元帥府,現銀,十兩八錢。”
葉衛青看著這個數字,久久無言。
良久,他才緩緩抬起頭,看向身旁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太監。
“忠賢。”
“奴才在。”
“你說……朕,是不是真的錯了?”
葉衛青聲音很輕,飄散在空曠的御書房里。
張忠賢站在他身側,低著頭,沒有立刻回答。
錯了么?
從一個現代人的角度來看,用完了“白手套”就丟,甚至還要踩上幾腳,簡直就是狗看狗搖頭,純純畜生不如。
可從一個帝王的角度來看呢?
張忠賢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看著葉衛青那張寫滿了疲憊和掙扎的臉。
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陛下,你沒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為了這天下,為了這萬民,為了這大唐的未來,做出一些犧牲,是必然的。”
“這個道理,是你當初教我的。”
葉衛青聞言,苦笑一聲。
是啊,道理他都懂。
“朕知道。”葉衛青閉上眼,“朕只是……有些累了。”
他累了。
這場國運之戰,才剛剛開始,他就已經感覺到了心力交瘁。
他要算計的,不僅僅是敵人,還有自己人。
他要犧牲的,不僅僅是棋子,還有……良心。
張忠賢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也不好受。
他走上前,輕輕地為葉衛青揉了揉太陽穴。
“老葉,別想那么多了。”他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道,“木大人他……是個狠人,他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肯定想到了會有這個結局。”
“咱們能做的,就是別讓他白死。”
“把這個國家,治理好,讓他看到一個,他想看到的盛世大唐。”
葉衛青沒有說話,只是緩緩睜開了眼。
眼中的迷茫和掙扎,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是啊。
路,是自己選的。
跪著,也要走完。
……
天幕之外,三個時空的觀眾,看著御書房里這君臣二人的對話,心情也變得無比復雜。
他們本以為,這位天祐大帝,是個冷血無情的君主。
可現在看來,他似乎……也有自己的苦衷。
太極殿內,李世民長嘆一聲。
“帝王,孤家寡人。”他緩緩開口,“這其中的滋味,只有坐上這個位置的人,才能體會。”
他想起了自己,玄武門之變,手足相殘,逼父退位。
哪一樁,哪一件,不是被逼無奈?
為了這李氏江山,他手上,同樣沾滿了手足血。
“陛下圣明。”房玄齡躬身道,“天祐大帝此舉,雖有傷人和,卻也是當時唯一的破局之法。”
“是啊。”杜如晦也附和道,“若不犧牲木帥,以平民憤,那剛剛穩定的朝局,必將再次動蕩。”
“屆時,內憂未平,外患又至,大唐……危矣。”
他們都是頂級的政治家,自然能看懂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只是,懂歸懂,心里那道坎,卻始終過不去。
一旁的魏征更是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在他看來,任何理由,都不能成為犧牲忠良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