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在廢墟中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當天邊泛起第一抹魚肚白時,木子白便下令,全軍開拔。
經過一夜的“洗禮”,這十萬新兵的身上,少了幾分百姓的怯懦與麻木,多了幾分,屬于軍人的,沉默與決然。
他們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
里面,燃燒著火焰。
那是名為仇恨的火焰。
木子白看著這支正在飛速蛻變的軍隊,心中平靜。
這還不夠。
仇恨,可以讓他們拿起武器,奮勇殺敵。
但真正能讓他們,在絕境之中,依舊死戰不退的,只有一樣東西。
希望。
他要給他們,一個活下去的希望。
而這個希望,需要用一個足夠分量的祭品,來點燃。
這個祭品,就是他自己。
大軍繼續向西行進。
一路上,他們又經過了數個被叛軍洗劫一過的村莊。
景象,一次比一次慘烈。
叛軍的行徑,已經不能用“燒殺搶掠”來形容了。
那根本就是一場,毫無底線的,瘋狂的,宣泄。
他們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向那位遠在長安的年輕元帥,示威。
向整個大唐,示威。
看,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這就是,得罪我們世家的,下場。
新兵們的拳頭,越握越緊。
牙齒,越咬越響。
他們心中的那團火,已經快要壓抑不住了。
然而,就在大軍行至一處名為“風陵渡”的渡口時,一個更讓他們絕望的消息,傳了回來。
“報——”
一名斥候快馬加鞭,沖到木子白面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啟稟元帥!前方三十里,便是藍田縣城!”
“藍田縣城,如今……如今正被數萬叛軍,圍攻!”
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藍田,那可是長安城東面,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座附屬大城!
常住人口,近百萬!
一旦藍田失守,那叛軍,便可長驅直入,與節度使兵馬會師,最后掉頭直逼長安城下!
“有多少叛軍?”
木子白的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
“回元帥,黑壓壓的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粗略估計,至少……至少有五萬余人!”
五萬!
而且是五萬,由世家私兵和亡命之徒組成的,精銳叛軍!
霍去疾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一場真正的惡戰,要來了。
而他們這邊,雖有十萬青壯,但都是些連血都沒見過的新兵。
這仗,怎么打?
“元帥!”霍去疾催馬上前,“叛軍勢大,且兵甲精銳,我軍不宜硬拼!”
“末將以為,我們應該立刻,在風陵渡口,搶占有利地形,構筑防線,與藍田守軍,互為犄角,方可有一戰之力!”
他的提議,很穩妥,也很正確。
是正常情況下,一個合格的將領,都會做出的選擇。
然而,木子白,卻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
他看著遠處那片被煙塵籠罩的天空,聲音里,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們,要去救他們。”
……
藍田縣城。
城墻之上,早已是一片血與火的地獄。
震天的喊殺聲,兵器碰撞的鏗鏘聲,傷兵的哀嚎聲,混雜在一起,仿佛要將人的耳膜都給撕裂。
城下,數萬叛軍,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瘋狂地沖擊著那早已殘破不堪的城墻。
云梯,沖車,投石機……
各種攻城器械,應有盡有。
看得出來,他們是鐵了心,要拿下這座城。
城墻之上,守軍們,早已是人人帶傷,疲憊不堪。
他們大多,也都是些臨時征召的青壯。
可他們的臉上,卻沒有絲毫退縮,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瘋狂與決然。
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身后,就是他們的家。
他們的爹娘,他們的妻兒,就在這座城里。
他們,退無可退。
“將軍!頂不住了!東城的城墻,被……被沖車給撞塌了一個缺口!”
一個渾身是血的校尉,連滾帶爬地跑到主將面前,聲音里,帶著哭腔。
“頂不住,也得給老子頂!”
主將一腳將他踹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城下那片黑色的潮水。
他叫張自忠。
藍田守將,一個在大唐武將序列里,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他不是什么名門之后,也不是什么將種世家。
他只是一個,從死人堆里,一步步爬上來的,老兵。
他守了一輩子的城,也退了一輩子的城。
西域淪陷的時候,他奉命撤退,走了。
涼州失守的時候,上司貪生怕死,帶著親信跑了,他為了保全部下的性命,也只能跟著,走了。
他走了太多次。
也看得太多。
他看過,那些被拋棄的百姓,是如何在敵人的屠刀下,絕望地哭喊。
他看過,那些被他親手放棄的城池,是如何變成一片,人間煉獄。
他看夠了。
也退夠了。
“將軍!您快走吧!”
身旁的親衛,拉著他的胳膊,苦苦哀求。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走?”
張自忠緩緩地,轉過頭,看著這個跟了自己十幾年的老伙計。
“今天,我不走了。”
他的聲音,很沉重,卻讓身旁的親衛,渾身一顫。
“我們走了,能怎么辦?”
張自忠的目光,掃過城墻下,那些依舊在奮力廝殺的,年輕的臉龐。
又掃過城內,那一片片,鱗次櫛比的,屋檐。
“讓身后這城里,近百萬來不及撤退的百姓,去給那幫畜生,當發泄物嗎?”
親衛沉默了。
身邊的那些士兵們,也都沉默了。
他們看著自己的將軍,看著這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甚至有些嚴苛的老人。
他們忽然覺得,這個并不高大的背影,在這一刻,竟是如此的巍峨。
“將士們!”
張自忠猛地抽出腰間的佩刀,指向城下那片黑色的潮水!
“我張自忠,今日,便與這藍田城,共存亡!”
“愿隨我死戰者,便拿起你們的刀,跟我,殺出去!”
“怕死的,現在,就可以滾!”
“我絕不攔著!”
話音落下,整個城墻,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一個人動。
也沒有一個人滾。
他們只是默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默默地,站到了張自忠的身后。
“好!”
張自忠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不愧是,我大唐的兵!”
他轉過身,正準備帶著這最后的一點力量,去做那最壯烈的,困獸之斗。
然而,也就在此時。
異變,陡生!
“轟隆隆——”
大地,開始震顫。
那聲音,由遠及近,如同滾滾的悶雷,從東方的地平線,傳來。
城墻上,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那地平線的盡頭,一片遮天蔽日的煙塵,正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向著這邊,席卷而來!
“是……是援軍嗎?”
一個年輕的士兵,顫抖著聲音問道。
“不!不是!”
身旁的老兵,一把將他按倒在地,臉上,滿是絕望。
“那是……那是騎兵!是叛軍的騎兵主力!”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的心。
完了。
這一次,是真的完了。
張自忠看著那片越來越近的煙塵,臉上,也露出了一抹,慘然的苦笑。
天要亡我大唐。
非戰之罪。
他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佩刀,準備迎接,那最后的,宿命。
然而,也就在此時。
那漫天的煙塵之中,忽然,飄出了一抹,不一樣的顏色。
那是一面旗。
一面,巨大到,遮天蔽日的,旗!
旗幟的底色,是如血一般的,紅。
旗幟的中央,是一個用金線繡出的龍飛鳳舞的大字。
“唐”!
那面大旗,足有十多米高,在漫天的煙塵之中,是如此的,醒目!
如此的,刺眼!
城墻之上,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們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覺。
可那面旗,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是……是援軍!”
“真的是援軍!”
“是朝廷的旗!還是帥旗!”
短暫的死寂之后,爆發出的,是驚天動地的狂喜!
“援軍來了!我們有救了!”
“朝廷派援軍來了!”
城墻之上,所有的士兵,所有的百姓,在這一刻都哭著笑著。
張自忠看著那面,仿佛從天而降的巨大帥旗。
看著那帥旗之下,那片黑壓壓的,望不到盡頭的軍隊。
這個流血不流淚的鐵血漢子,在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兩行滾燙的熱淚,從他那張染血的老臉上滑落。
他等到了。
他真的,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