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的春意,像是打翻了蘇州繡娘手邊的顏料碟,濃淡不均地潑灑在上海灘的枝頭檐角。法租界福開森路旁的王家宅邸,一棟中西合璧的三層小洋樓,卻似一座精致的象牙塔,將滿園春色與墻外的喧囂隔離開來。
午后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在客廳打蠟地板上投下斑斕卻滯重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混合氣味:南洋紅木家具沉穩的蠟香、母親佛?前終日不散的線香幽微的煙靄,以及父親書桌上那支菲律賓雪茄殘留的、霸道而昂貴的焦苦味。這一切交織成一種無形之網,溫軟,卻密不透風。
王瑾瑤坐在靠窗的一架德國制造鋼琴前,指尖下流淌出的不是德彪西或肖邦,而是一曲婉轉卻隱隱透著倔強的江南絲竹調。她飽滿的臉頰在光暈下顯得潤澤,與當時流行畫報上推崇的、弱柳扶風式的清瘦美人截然不同。這種“不同”并非刻意,而是她旺盛生命力的自然流露,像一株沐浴在陽光下的豐腴花卉,每一個細胞都呼喊著生長與綻放。然而,在這宅子里,這種飽滿時常被祖母私下嘆息為“福薄之相,不夠輕盈”,亦被父親視為需要嚴加管束的、“不安分”的征兆。
她的目光掠過琴譜,投向窗外。院墻外,有電車叮當駛過的聲音,有小販隱約的叫賣,那是另一個活色生香、正在劇烈變動著的世界。而窗內,是一切井然有序、光可鑒人的“體面”。廳堂正中懸掛著祖父的朝服畫像,目光威儀;對面卻并排掛著父親王翰文身穿西式學士服、頭戴方帽的耶魯畢業照,笑容自信。一架西洋自鳴鐘旁,是景泰藍的帽筒;西式沙發組的茶幾上,卻擺著一套紫砂茶具。這個家,從擺設到靈魂,都處在一種亦新亦舊的微妙撕扯中。
“瑾瑤,”父親王翰文的聲音不高,卻自帶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他放下手中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踱步過來。他身著剪裁合體的灰色長衫,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既是留洋歸來的實業家,也是骨子里恪守傳統的士大夫。“整日彈這些靡靡之音,不如多練練巴赫。西洋樂理才是正經學問,能涵養心性。”
瑾瑤的琴聲未停,只稍稍抬眼:“父親,巴赫的嚴謹是學問,江南絲竹的情致也是學問。況且,這曲子并非靡靡之音,它有力道。”她的聲音清亮,像泉水擊石,內里含著一股不肯屈就的硬芯。
“力道?”王翰文微微蹙眉,走近幾步,雪茄的味道更濃了些,“女孩子家,要那么大力道做什么?涵養、溫婉、知書達理,才是根本。下月約翰遜先生的舞會,你要好生準備,屆時李家的公子也會來。他剛從劍橋回來,與你正是……”
“父親,”瑾瑤的指尖猛地按下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打斷了父親的話。她深吸一口氣,胸腔因那口飽滿的呼吸而微微起伏,“我昨日在《小說月報》上讀到一篇文章,論女子教育之根本,在于獨立之精神,而非……”
“胡鬧!”王翰文的聲音沉了下去,雖未提高音量,卻讓廳堂里的空氣驟然一凝,連一旁擦拭古董瓷瓶的女傭動作都僵了片刻。“那些紙上談兵的激進文章,看多了只會移了心性!女子教育是讓你明事理、輔佐夫婿、教養子女,不是讓你學得牙尖嘴利,牝雞司晨!”
“牝雞司晨……”瑾瑤重復著這四個字,感覺它們像冰冷的針,刺在她蓬勃的渴望上。她猛地合上琴蓋,“砰”的一聲輕響,是她無言的抗議。“所以,我讀書、練琴、學英文,最終的目的地,就是在一個舞會上,像一件精美的展品,等待一個陌生男人的挑選和認可嗎?”
她的眼睛,那雙常被贊譽為“眼含秋水”的眸子,此刻不再是柔波瀲滟,而是凝成了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清晰地映出她的失望與不屈。這眼神讓王翰文有一瞬間的怔忪,仿佛看到年輕時不馴的自己,但隨即被更深的惱怒取代。女兒的叛逆,挑戰了他精心維護的家庭秩序和他不容置疑的權威。
“挑選?認可?”王翰文冷笑一聲,指節敲了敲光潔的鋼琴漆面,“瑾瑤,你要記住,你是王家的女兒!你的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是資源的整合,是為你未來一生謀一個安穩富足的依靠!這是責任,是規矩,不是兒戲!愛情?那是西洋小說里騙人的把戲!”
“那母親呢?”瑾瑤脫口而出,目光掃向樓梯方向,母親通常會在那里安靜地繡花或念經,“她與您結合,可有‘愛情’這把戲?”
一句話,噎得王翰文一時語塞,臉色愈發陰沉。就在這時,一陣細碎腳步聲響起。瑾瑤的母親,一位穿著藕荷色緞面旗袍的婦人,端著一碟剛烘好的杏仁酥走了過來。她面容秀美,卻像是被時光和水流磨平了棱角的鵝卵石,溫順得幾乎沒有自己的形狀。
“老爺,瑤瑤,嘗嘗新做的點心。”她聲音柔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意,小心翼翼地將點心放在茶幾上,試圖沖淡這父女間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瑤瑤,怎可這樣與你父親說話?快道歉。”
瑾瑤看著母親。母親的眼神里有關切,有懇求,唯獨沒有對剛才那場爭論本身的是非判斷。她的一生似乎都在練習如何息事寧人,如何用柔順包裹起所有真實的情緒。這一刻,瑾瑤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她的反抗,像是一拳打在厚厚的、柔軟的棉花上,被無聲地吸收,消弭,最終留不下任何痕跡,反而映襯得她的激烈如此不合時宜。
她不再看父親陰沉的臉,也不再看母親哀求的眼。她轉過身,重新望向窗外。院墻很高,看不到更遠的地方。但她知道,外面有更廣闊的天空,有正在發生的變革,有無數和她一樣年輕、一樣充滿疑惑與渴望的靈魂。
她飽滿的胸脯微微起伏,那股被父親斥為“不安分”的力量在體內奔涌,卻找不到出口。這座用親情、規矩和物質堆砌而成的繁華囚籠,她身在其中,卻感到一種靈魂被禁錮的窒息。
琴蓋上的雕花冰冷地硌著她的指尖。她輕輕摩挲著那冰冷的紋路,仿佛在觸摸一個尚未成型、卻已無比堅硬的決心。
這絕不是她想要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