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合,王家客廳里的枝形水晶吊燈被女傭點亮,折射出璀璨卻冰冷的光暈,將廳內(nèi)每一件昂貴的擺設(shè)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也照見了端坐于主位上的王翰文臉上那種不容置喙的篤定。空氣里除了雪茄的余味,更多了一絲緊繃,仿佛暴風(fēng)雨來臨前沉悶的滯澀。
晚餐剛撤下,精致的骨瓷餐具尚未完全冷卻,王翰文用一方雪白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從容不迫,一如他接下來要宣布的決定,在他心中已是深思熟慮、板上釘釘。他目光掃過桌邊的家人——溫順垂眸的妻子、對此漠不關(guān)心只盤算著明日約了誰去打彈子的長子、還有那個讓他隱隱頭痛卻不得不盡快安置的次女瑾瑤。
“瑾瑤,”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卻自帶一種家族掌舵人的權(quán)威,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瑾瑤的。她正心不在焉地用指尖描摹桌布上繁復(fù)的繡花紋樣,思緒還飄在今日在學(xué)校圖書館讀到的那篇關(guān)于娜拉出走的討論上。父親這聲稱呼,讓她心頭莫名一跳,抬起了眼。
王翰文對上女兒那雙清澈透亮、總是隱含探詢與不屈的眼睛,稍稍頓了一下,隨即用一種宣布商業(yè)合作般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今日,同豐洋行的買辦李炳仁先生來訪,你可知所為何事?”
瑾瑤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父親,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警惕之色慢慢凝聚。
王翰文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顧自說了下去:“李公子維賢,你是見過的。年少有為,一表人才,如今已在其父洋行中擔(dān)任副理,前途不可限量。李家與我們王家,門第相當(dāng),生意上更是多有往來,若能結(jié)秦晉之好,實乃強強聯(lián)合,于兩家都是大有裨益之事。”他微微頷首,似乎很滿意這番措辭,“李買辦對其子亦是寄予厚望,對你也頗為中意。這門親事,我看甚是妥當(dāng)。”
“哐當(dāng)”一聲輕響,是瑾瑤母親手中的茶盞蓋子滑落回杯沿的聲音。她臉色微微一白,迅速看了一眼女兒,又慌忙低下頭去,手指絞緊了帕子。
廳內(nèi)一時落針可聞。只有自鳴鐘的鐘擺,恪盡職守地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每一秒都敲在瑾瑤驟然收緊的心弦上。她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急速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四肢百骸,隨之而來的是被冒犯的巨大憤怒,將她飽滿的臉頰灼燒得滾燙。
“父親,”她的聲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靜,卻像繃緊的鋼絲,帶著細(xì)微的顫音,“您是在通知我,您已經(jīng)將我像一箱滯銷的貨物一樣,評估、定價,然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買主,完成了這筆‘強強聯(lián)合’的交易,是嗎?”
“放肆!”王翰文眉頭驟然鎖緊,重重一拍桌面,震得杯碟輕響,“這是你一個女兒家該對父親說的話嗎?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與你母親辛苦養(yǎng)育你,為你擇一佳婿,覓一良緣,為你一生衣食無憂打算,何錯之有?怎到了你口中,竟如此不堪!”
“不堪?”瑾瑤猛地站起身,胸腔劇烈起伏著,那身湖藍色錦緞旗袍包裹下的青春軀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父親,如今已是民國十四年!不是大清朝了!外面都在講自由、平等,講人格獨立!我不是您書房里那只乾隆粉彩花瓶,只用來點綴門庭、顯示王家格調(diào)!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有我的喜怒哀樂,有我自己的思想和選擇!您問過我一句嗎?您問過我是否認(rèn)得那位李公子?是否了解他的品性?甚至……甚至是否愿意嫁人?!”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像一把驟然出鞘的利刃,劃破了客廳里虛偽的平靜與體面。兄長在一旁嗤笑一聲,嘀咕了句“莫名其妙”,被王翰文一記眼刀瞪得噤聲。
“自由?平等?”王翰文冷笑,也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女兒,目光銳利如刀,“瑾瑤,你讀了幾天新式學(xué)堂,就真以為自己是新時代的女性了?你身上穿的綾羅綢緞,你每日吃的珍饈美味,你彈的那架斯坦威鋼琴,哪一樣不是王家給你的?沒有王家,沒有我為你提供的這一切,你拿什么去談自由?拿什么去空講獨立?”
他向前一步,雪茄與書卷混合的氣息壓迫性地逼近:“女孩子讀點書,明些事理,是錦上添花,是將來相夫教子、應(yīng)酬交際的資本,不是讓你用來忤逆父母、離經(jīng)叛道的!你的最終歸宿,就是尋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夫家,相夫教子,管理內(nèi)帷,這才是正途!才是你該守的本分!”
“本分?”瑾瑤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絕望扼住了喉嚨,眼前一陣發(fā)黑。她看著父親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曾經(jīng)教她認(rèn)字讀書、給她講述耶魯見聞的父親,此刻卻用最冰冷的現(xiàn)實邏輯,要將她推入一個早已安排好的、毫無情感溫度的命運囚籠。
“我的本分就是做您維系生意的籌碼,做一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嗎?”她的聲音帶上了哽咽,但眼神卻愈發(fā)清亮銳利,毫不退縮地迎上父親的目光,“父親,您留過洋,見過外面的世界,您明明知道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進步!為什么?為什么回到這個家里,您卻變得比老祖宗還要固執(zhí)守舊?!”
這句話像一根鋼針,精準(zhǔn)地刺中了王翰文內(nèi)心最深處的矛盾。他臉色瞬間鐵青,額角青筋跳動,猛地?fù)P起手——
“老爺!”瑾瑤的母親驚呼一聲,撲過來死死拉住丈夫的胳膊,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使不得!使不得啊!瑤瑤還小,她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
“她還小?她就是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新思潮蠱惑壞了!”王翰文甩開妻子的手,雖然沒有真的打下,但怒意更盛,“我看這學(xué)也不必再上了!從明日起,你給我好好待在家里,收收心!我會請了嬤嬤來,好好教你規(guī)矩女紅,免得日后嫁去李家,丟我王家的臉面!”
禁錮。徹底的禁錮。
瑾瑤看著暴怒的父親,看著哀泣無助的母親,看著事不關(guān)己的兄長,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感將她徹底淹沒。這個家,這座繁華的囚籠,終于向她落下了最沉重的鐵柵。
她不再爭辯,所有的言語在根深蒂固的父權(quán)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她只是挺直了脊背,那雙盈滿淚光卻不肯落下的眼睛里,憤怒漸漸沉淀為一種冰冷的、堅硬的決心。
她緩緩地、一步步地退后,離開餐桌,離開那令人窒息的光暈和壓迫。
“所以,”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決絕的寒意,“在父親眼里,我苦讀詩書,勤練技藝,最終的價值,就是為了賣個更好的價錢,是嗎?”
說完,她不看任何人的反應(yīng),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株不肯彎腰的蘆葦,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親情和對舊世界的絕望之上。
回到房間,她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地喘息。窗外是上海灘不夜的燈火,霓虹閃爍,車水馬龍,那是一個正在劇烈變化的新世界。
而她的世界,在這一刻,驟然縮小只剩四壁。
她走到書桌前,攤開素箋,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墨汁在端硯中化開,濃黑如夜。
她要寫下來。把她的憤怒,她的不甘,她的掙扎,她對這“附屬品”命運的控訴,全部寫下來。
身體的禁錮或許一時難以掙脫,但思想的刀刃,必須在此刻,磨礪出第一道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