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句“牝雞司晨”的論斷,像一枚生銹的鐵釘,死死楔入王瑾瑤的心口。接連兩日,她將自己關(guān)在二樓的臥房里,借口身子不適,推掉了所有課程,甚至連每日例行的向祖母請安也省去了。那架昂貴的鋼琴靜立角落,琴蓋緊閉,如同一具沉默的棺槨,埋葬著昨日那不歡而散的旋律。
房間是西式的布置,鐵藝雕花的床,玻璃梳妝臺,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盥洗室。這是父親開明的證明,卻也成了她此刻的困局。自由被限定在特定的框架內(nèi),如同這房間,再舒適華美,邊界也清晰得令人窒息。陽光透過蕾絲窗簾,在地毯上切割出明亮卻無力改變格局的光塊。空氣里漂浮著細微的塵埃,無聲無息,無所依歸,一如她紛亂卻無處著落的思緒。
母親悄悄來過一次,端來一碗冰糖燕窩。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用那雙盛滿了憂慮與無奈的眼睛,細細地將女兒描摹了一遍,輕輕嘆了口氣,又將原封不動的碗盞端走了。那無聲的嘆息比任何責(zé)備都沉重,壓得瑾瑤幾乎喘不過氣。她明白,母親的愛是真實的,但母親的世界的邊界,也早已被那無形的墻徹底框定,她無法想象墻外的風(fēng)景,更無力幫她跨越。
憤怒在沉寂中并未熄滅,反而像地火般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渴,不是對水,而是對某種能劈開這粘滯空氣的銳利之物,對某種能讓她發(fā)出自己聲音的途徑。父親的**,母親的柔順,像銅墻鐵壁,將她所有口頭的抗?fàn)帯⑶榫w的爆發(fā)都輕易地吸納、化解于無形。她需要一件武器,一件能超越這深宅內(nèi)院、能真正留下刻痕的武器。
她的目光落在書桌上。一支父親從紐約帶回來的派克金筆,一瓶漆黑的墨水,一沓潔白的道林紙。這些原本是她用來臨帖習(xí)字、謄抄詩詞的工具,此刻,卻在窗外光影的映照下,煥發(fā)出一種別樣的、冷冽的光澤。
筆,就是她的刃。
紙,就是她的疆場。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擰開墨水瓶。一股略帶腥氣的濃郁墨香彌漫開來,奇異地?fù)崞搅怂厍粌?nèi)躁動的火焰,轉(zhuǎn)而凝聚成一種冰冷的決心。她鋪開紙,蘸飽了墨。
標(biāo)題幾乎是噴薄而出:《我的身體不是我的牢籠》。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急促而有力,像春蠶啃噬桑葉,更像戰(zhàn)士磨礪刀鋒。她不再需要任何華麗的辭藻或迂回的策略,積壓的情感與思考化為最直白的詰問與控訴。
“他們談?wù)撐业纳眢w,如同談?wù)撘粔K田產(chǎn),一樁貨物。計算它的價值,規(guī)劃它的歸屬,卻從未問過,居住在這身體里的靈魂,究竟渴望什么?”
“腳被裹過,雖然后來放開了,但每一步行走,似乎仍能感到那布條殘留的束縛。心被規(guī)訓(xùn),試圖用‘溫良恭儉讓’的錦緞將它層層包裹,可它仍在里面不安分地跳動,渴望自由的風(fēng)。”
“他們給了我教育,讓我識字明理,窺見窗外的世界,卻又希望我最終安于窗內(nèi)的方寸之地。這究竟是恩賜,還是更精巧的殘忍?”
“我的身體,它能感知春風(fēng)的暖,夏花的艷,秋月的涼,冬雪的寒。它能因一曲慷慨悲歌而熱血奔涌,也能因一段不公之事而憤懣難平。它不是等待被估價、被轉(zhuǎn)讓的沉默客體!它是我的廟堂,我的舟楫,我感知這紛繁世界的唯一憑依!誰有權(quán)利用‘為你好’的名義,將它終身囚禁于一個沒有愛的婚姻牢籠之中?”
字句如同決堤之水,洶涌傾瀉。她寫女校同學(xué)中那些悄然定親、眼中光彩日漸湮滅的姐妹;她寫家中女傭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皸裂、卻毫無自主權(quán)的手;她甚至寫母親,那美麗溫婉背后,難以言說的寂寥與空白。她寫這個時代對女性身體與靈魂的雙重禁錮,寫那看似溫情脈脈實則冰冷徹骨的“宿命”。
寫到激憤處,筆尖幾乎要戳破紙背。一滴墨汁濺落,在紙上泅開一小片烏云般的痕跡,像這時代投在女性命運上的陰影。她停下筆,看著那墨跡,胸口劇烈起伏。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感席卷了她,仿佛久病之人終于吐出了那口淤塞的痰。但這暢快很快又被一種微妙的恐懼取代——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論,這些藏在心底最深處、連對最親近的同學(xué)都未曾完全言說的念頭,如今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署名嗎?
不。絕不能。
“瑾瑤”這個名字,此刻不是榮耀,而是枷鎖。它會立刻讓這些文字被歸為“王家二小姐的任性牢騷”,甚至給家庭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需要的是一個面具,一個能讓這些思想本身去沖鋒陷陣、而不必被身份所累的化身。
她沉吟片刻,在稿紙末尾,用力寫下一個筆名:“秋水”。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但水,亦能穿石,能覆舟,能蘊含著冰冷刺骨的鋒芒與力量。這二字,是她對自己性情的期許,亦是她對抗世界的宣言。
窗外傳來黃包車的喇叭聲和小販悠長的叫賣。世界依舊按照它的節(jié)奏運行。但在這間靜謐的閨房里,一件微小卻石破天驚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
她仔細地將文章謄寫一遍,字跡工整,力透紙背。然后找出一個最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將稿紙仔細折好放入。在收件人一欄,她工工整整地寫下:“《婦女雜志》編輯部章錫琛先生臺啟”。
“《婦女雜志》……”她默念著這個名字。她曾在同學(xué)間傳閱的這本刊物上,讀過探討女子教育、職業(yè)、婚姻制度的文章,雖言辭不若她這般激烈,卻已然是一種難得的聲音。那位主編章先生,據(jù)說是個開明之人。他會看到嗎?他會認(rèn)為這是無病呻吟嗎?還是會……?
一種混合著希望與忐忑的激流沖刷著她的心。她捏著這封沉甸甸的信,仿佛捏著自己一顆滾燙跳動、即將脫離胸腔的心臟。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宅邸尚在沉睡。瑾瑤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藍布旗袍,悄悄溜出后門。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和潮濕的泥土氣息。街角,綠色的郵筒像一位沉默的巨人,佇立在薄霧里。
她快步走去,心跳如擂鼓。四周寂靜,只有早起的清道夫拿著掃帚,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沙沙聲。一個賣豆?jié){的小推車剛從身邊經(jīng)過,冒著騰騰的熱氣。
她站在郵筒前,最后看了一眼那信封。牛皮紙的粗糙質(zhì)感摩挲著她的指尖。這一刻,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剝離感,仿佛“王瑾瑤”的一部分已經(jīng)被封裝進這個信封,即將脫離“王家二小姐”的軀殼,去往一個未知的、可能充滿風(fēng)險卻也無限廣闊的世界。
她沒有再猶豫。
深吸一口氣,指尖一松。
那封信滑入郵筒的投遞口,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清脆,決絕,如同刀鋒歸鞘。
她轉(zhuǎn)身離開,腳步漸漸加快,最后幾乎小跑起來。藍布旗袍的衣角在晨風(fēng)中拂動。她不敢回頭,仿佛那綠色的郵筒會生出眼睛注視著她。初升的太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尚未完全蘇醒的街道上。
那影子,看上去像一把出鞘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