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的初夏,上海的空氣仿佛一塊浸飽了水的厚重絨布,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清晨六點,天剛蒙蒙亮,黃浦江面上就飄著一層薄薄的霧,霧里裹著貨輪低沉的汽笛聲,斷斷續續地傳到岸上。碼頭上,搬運工們光著黝黑的膀子,扛著沉重的貨箱在跳板上挪動,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在皮膚上沖出一道道深色的痕跡,很快又被濕熱的空氣蒸成一層黏膩的汗膜。蘇州河的支流穿過老城廂,河面上漂浮著菜葉、碎布,甚至還有死老鼠,穢氣隨著水汽往上冒,和岸邊小飯鋪飄來的油條香氣、煤爐煙味混在一起,成了上海獨有的、說不上來的復雜氣味。
這濕膩之中,更藏著一種幾近爆炸邊緣的焦灼。這種焦灼不像黃浦江的潮聲那樣直白,卻像細密的針,扎在每個上海人的心頭。清晨街頭,報童們背著磨破邊角的帆布包,踩著木屐在石板路上跑得飛快,嗓子喊得嘶啞:“號外!號外!日商紗廠工潮再起!顧正紅案新進展!”他們的聲音穿透薄霧,鉆進臨街的窗欞,驚醒了不少還在睡夢中的人。電車軌道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漆成綠色的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玻璃窗內,穿著短褂的工人緊緊攥著扶手,眉頭擰成疙瘩,眼神里藏著壓抑不住的怒火;穿長衫的職員則低頭看著手里的報紙,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面,臉上滿是凝重。就連平日里熱鬧的茶館,早晨也沒了往日的喧囂,茶客們湊在一起,聲音壓得極低,竊竊私語間,時不時能聽到“罷工”“租界”“巡捕房”這樣的字眼,說完還會警惕地往門口瞅一眼,生怕被什么人聽了去。
王瑾瑤坐在務本女塾的教室里,窗外的法國梧桐寬大的葉片紋絲不動,陽光透過葉縫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蟬趴在樹枝上,“知了知了”地叫著,聒噪得讓人心里發慌。教室里,風扇有氣無力地轉著,扇葉上積了層薄薄的灰,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帶著粉筆末的味道。國文先生站在講臺上,穿著藏青色的長衫,戴著圓框眼鏡,手里捏著課本,搖頭晃腦地講解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聲音抑揚頓挫,可在王瑾瑤聽來,卻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一個字也鉆不進耳朵里。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攤開的書頁邊緣,那是父親特意讓人從洋行買來的進口紙張,細膩光滑,帶著淡淡的油墨香。可此刻,這熟悉的觸感卻讓她莫名想起昨日在父親書房門口偷聽到的只言片語。昨天傍晚,她端著剛燉好的銀耳羹去書房,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父親王翰文壓低的聲音,混著另一個陌生男人的腔調,氣氛格外凝重。
“……日商內外棉七廠那邊,顧正紅的事你聽說了吧?鬧得太大了,工人聯合會已經在組織抗議了,聽說還要罷工……”陌生男人的聲音帶著焦慮,“我昨天去租界辦事,看到巡捕房都增派了人手,荷槍實彈的,看著就嚇人。咱們洋行和日商有不少生意往來,這要是亂起來,咱們的貨都沒法運了。”
“我知道,”父親的聲音比平時沉了幾分,“我已經讓賬房把近期和日商的合同都理出來了,能暫緩的先暫緩。現在局勢不明,咱們得小心行事,別被卷進去。”
“顧正紅”。這個名字像一枚燒紅的針,猛地刺了一下瑾瑤的神經。她前幾天在父親的書房里翻《申報》時,曾在社會新聞的角落里瞥見過這個名字,那則短訊只有寥寥幾行,說一個叫顧正紅的工人在日商紗廠里和日本人起了沖突,被開槍打死了。當時她只覺得是件普通的意外,像一粒微塵,沒往心里去。可現在,聽著父親和洋行經理的對話,她才意識到,這件事根本不簡單,它似乎變成了一個漩渦的中心,正在吸附著無數的憤怒與暗流,連父親這樣一向謹慎的商人,都開始緊張起來。
瑾瑤端著銀耳羹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瓷碗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燙得她指尖發麻。她沒敢進去,悄悄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心里卻像被丟了塊石頭,久久不能平靜。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常說上海是“東方巴黎”,是塊遍地黃金的寶地,可這兩年,她總在街頭看到乞討的流民,看到被巡捕隨意呵斥的中國人,現在又出了顧正紅這樣的事,她忽然覺得,父親口中的“寶地”,其實藏著太多她看不懂的黑暗。
下課鐘聲敲響,清脆的鈴聲像一道赦令,打破了教室里的沉悶。女學生們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像出籠的雀鳥,嘰嘰喳喳地涌出教室。但與往常不同的是,她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操場跳繩,也沒有回宿舍織毛衣,而是三三兩兩地聚在走廊的角落里,腦袋湊在一起,聲音低促而興奮,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
“聽說了嗎?南京路那邊,今天又有學生去演講了!好像是圣約翰大學的,舉著旗子,喊著要為顧正紅報仇!”一個穿著淺藍色旗袍的女生壓低聲音說道,眼睛里閃著光。
“我表哥在交通大學念書,他昨天給我寫信,說他們學校都炸鍋了,學生會已經聯合了好幾所學校,要一起去聲援工人!”另一個女生緊接著說,語氣里滿是向往,“要是咱們學校也能組織就好了,我也想去!”
“日本人太可惡了!在咱們中國的地盤上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還有那些英國巡捕,也幫著日本人鎮壓中國人,簡直是幫兇!”一個戴眼鏡的女生氣得臉都紅了,攥著拳頭說道。
“我們……我們能做點什么嗎?”有人小聲問道,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人群里,讓原本熱鬧的討論瞬間安靜了下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既有期待,又有猶豫。
“我們”?這個詞讓瑾瑤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站在人群外圍,看著同學們激動的臉龐,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那個只困于王家大宅、每天煩惱著學琴、刺繡,擔心父親安排婚嫁的小女兒。她站在這里,是務本女塾的學生,是接受過新思想教育的青年,更是上海的一份子,是這躁動空氣里的一息。她和這些同學一樣,有名字,有想法,更有屬于自己的立場。
就在這時,她看見同班的沈秀蘭從人群里走出來。沈秀蘭平時文靜得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總是低著頭,說話聲音也小小的,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旗袍,袖口還縫著補丁。可此刻,她的臉頰泛著不尋常的紅暈,眼睛亮得驚人,手里攥著一卷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快步走到幾個相熟的同學身邊,激烈地討論著什么。瑾瑤知道,沈秀蘭的父親是商務印書館的排字工人,每天要在昏暗的廠房里排字到深夜,掙的錢只夠勉強維持家用。沈秀蘭平時很少和大家聊家里的事,但她總能帶來一些來自街頭巷尾的消息,那些消息不像報紙上的文字那樣冰冷,帶著一種來自底層的、真實的粗糲感。
“瑾瑤!”突然,沈秀蘭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她,眼睛一亮,立刻快步走了過來。她的腳步有些急,旗袍的下擺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額頭上還滲著細密的汗珠。走到瑾瑤面前,她沒等瑾瑤開口,就小心翼翼地打開手里的油紙,露出里面一卷粗糙的紙張——那是用油印機印出來的傳單,紙張邊緣參差不齊,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甚至還有幾處油墨暈開了,但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抗議日人暴行!為顧正紅烈士報仇!”“聲援無辜工友!支持工人罷工!”“收回租界!廢除不平等條約!”
“你看,”沈秀蘭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她把一張傳單塞到瑾瑤手里,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外面已經這樣了!日本人在咱們的土地上殺人,巡捕房還幫著他們鎮壓,咱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顧著在教室里讀‘之乎者也’了!這是我爸昨天晚上和工友們一起印的,他們說,多一個人看到,就多一份力量!”
瑾瑤捏著那粗糙的紙張,指尖傳來一種微麻的觸感,仿佛能感受到昨夜在昏暗燈光下,沈秀蘭的父親和工友們匆忙印刷時的憤懣與急切。傳單上的字句像小小的火苗,舔舐著她一直以來被壓抑的熱情——那種對自由的渴望,對平等的追求,還有那尚未找到出口的叛逆。她想起父親每次聽到她談論新思想時,皺著眉頭說“牝雞司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斥責;想起母親每次看到父親對她發脾氣時,偷偷抹眼淚,卻只敢勸她“聽你爸的話,女孩子家安穩最重要”的無奈。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在她胸腔里鼓脹,像要沖破什么束縛。
她抬起頭,看著沈秀蘭堅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遠處走廊里還在討論的同學們,忽然覺得,自己不再是僅僅為了反抗父親的安排、追求個人自由而抗爭了。有一個更大的、更模糊卻又更強烈的“目標”,正在召喚她——那是為了那些像顧正紅一樣無辜死去的人,為了那些在底層掙扎的工人,為了這個正在被壓迫的國家。
放學路上,那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更為具體。瑾瑤背著書包,沿著靜安寺路慢慢走,路邊的商鋪大多半開著門,老板們坐在門口,臉上沒了往日的笑容,時不時抬頭往街上看。一輛電車“叮叮當當”地開過來,車廂里擠滿了人,連車門邊都掛著幾個乘客,他們的臉貼在玻璃上,眼神疲憊卻又帶著一絲警惕。瑾瑤看到幾個穿著短褂、褲腳卷起的男工擠在車門邊,他們的手上還沾著機油,面色疲憊,卻緊緊盯著窗外,眼神里帶著隱忍的怒火;看到一個穿著長衫的知識分子,夾著厚厚的公文包,眉頭緊鎖地看著手里的報紙,手指在“日廠工潮擴大”的標題上反復摩挲;甚至看到一個賣茉莉花串的小姑娘,大概七八歲的樣子,梳著兩條小辮子,籃子里的茉莉花串用細鐵絲串著,花瓣已經有些蔫了,失去了往日的清香,她拉著路人的衣角,小聲叫賣著,聲音里滿是委屈。
走到街角的報欄前,瑾瑤停下了腳步。報欄前圍著一圈人,有穿著西裝的商人,有背著書包的學生,還有提著菜籃的主婦,大家都仰著頭,對著《新聞報》上巨大的標題指指點點,議論聲此起彼伏。
“你看這標題,‘日廠工潮擴大,調解恐將無果’,這是要鬧大啊!”一個中年男人嘆著氣說道。
“可不是嘛,聽說昨天在楊樹浦那邊,巡捕都開槍了,傷了好幾個工人!”另一個人接話道,語氣里滿是憤怒,“這租界都快成他們的天下了!”
“巡捕房還發了通告,說要‘嚴陣以待,戒防騷亂’,這是怕咱們老百姓反抗啊!”
瑾瑤擠在人群后面,踮著腳尖往報欄里看,報紙上的鉛字一個個跳進她的眼里,像重錘一樣砸在她的心上。一種混合著恐懼、興奮、茫然與責任感的復雜情緒,像潮水般淹沒了她。她害怕的是,那些荷槍實彈的巡捕會對無辜的百姓下手,害怕這場風波會帶來更多的傷亡;興奮的是,她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覺醒,開始反抗,不再像以前那樣麻木;茫然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不知道這場抗爭最終會走向何方;而責任感,則像一顆種子,在她心里慢慢生根——她是一名學生,是這個時代的青年,她不能置身事外。
她忽然覺得,自己正站在歷史的門檻上,門內是她熟悉的、由鋼琴曲的旋律、杏仁酥的甜香和家庭紛爭構成的小世界;門外則是一個更大的、更殘酷卻也更真實的世界,那里有工人的血淚,有百姓的吶喊,有侵略者的暴行,還有無數人在為了正義而抗爭。而現在,她熟悉的那個小世界,正在劇烈地晃動,邊緣處已經開始碎裂,露出了外面那個風暴呼嘯的世界的景象。
她深吸了一口這悶熱而焦灼的空氣,那里面不再只有父親雪茄的醇厚味道和母親身上的線香氣息,更有著工廠里鋼鐵的銹味、工人身上汗水的咸味,以及一種……硝煙將至的、令人心悸的氣息。這氣息讓她感到窒息,卻又讓她莫名地興奮,仿佛沉睡已久的靈魂,終于被喚醒了。
她的“秋水”般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家庭圍墻之外的、廣闊社會的風云變幻——那是碼頭上搬運工佝僂的背影,是紗廠里工人憤怒的吶喊,是街頭學生高舉的旗幟,是巡捕房冰冷的槍口。那眸子里,好奇與不安交織著——她好奇這個更大的世界,卻又不安于未知的危險;怯懦與勇氣也在激烈地搏斗——她害怕反抗會帶來的后果,卻又無法忽視內心深處對正義的渴望。一種模糊的念頭開始在她心里萌芽:她的筆,或許不該只書寫個人的愁緒,不該只記錄那些風花雪月的小事;她的抗爭,或許也不該只局限于反抗父親的安排,追求個人的自由。她的筆,可以寫下工人的苦難,可以記錄百姓的訴求;她的抗爭,可以和那些街頭的學生、罷工的工人站在一起,與窗外那巨大的、正在醞釀的轟鳴——那是無數人渴望自由與正義的吶喊——產生某種遙遠的共鳴。
她捏緊了書包帶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書包里,一邊裝著沈秀蘭給她的傳單,紙張粗糙,帶著油墨的刺鼻氣味;另一邊裝著那本精致的課堂筆記,紙張細膩,寫滿了工整的字跡。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物品,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她的書包里交匯,也在她的心里交匯。她感到一種撕裂般的疼痛——一邊是她從小長大的、安穩的小世界,一邊是充滿未知與危險卻又充滿希望的大世界;可同時,她更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連接——她不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而是和這個時代、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天邊,原本灰蒙蒙的天空開始聚集起烏云,風也漸漸大了起來,吹得路邊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預告。山雨欲來,而她,王瑾瑤,不再只想做一個隔窗聽雨的旁觀者。她要推開那扇門,走進那個風暴之中,用自己的筆,用自己的聲音,去參與這場屬于這個時代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