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的夏天,上海像只被曬得發燙的銅爐,連穿堂風都裹著黏膩的熱氣。王瑾瑤提著竹編提籃走在南京路時,綢緞旗袍的下擺已被汗濕了大半,貼在腿上有些發癢。提籃里是給在洋行做事的表哥帶的綠豆湯,瓷罐外裹著浸了涼水的藍布,還冒著絲絲涼氣,與街上蒸騰的暑氣形成鮮明對比。
這日是禮拜六,街上比往常更熱鬧些。黃包車夫挽著袖子在路邊招攬生意,車把手上掛著的銅鈴偶爾叮當作響;綢緞莊的伙計站在門口,手里搖著大蒲扇,高聲吆喝著新到的杭綢;幾個穿學生裝的青年挎著布包匆匆走過,嘴里低聲議論著什么,眉宇間帶著幾分激昂。瑾瑤原本是不愿在這樣的大熱天出門的,但母親說表哥近來為了洋行的事勞心,讓她送些解暑的湯水去,她想著也能順便看看街上的光景,便應了下來。
她剛走到浙江路口,就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嘈雜的呼喊聲,起初像是集市上的喧鬧,漸漸卻染上了不同尋常的激烈?!按虻沟蹏髁x!”“還我同胞命來!”的口號聲此起彼伏,像悶雷似的滾過街道。瑾瑤停下腳步,有些茫然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老閘捕房門口,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各色旗幟在人群上方揮舞,像是一片涌動的浪潮。
她曾在父親的書房里見過《申報》上關于日商紗廠工人罷工的報道,知道近來工人們為了反對資本家壓迫、爭取正當權益,已經罷了好些日子的工。只是她從未想過,這場罷工竟會演變成街頭這般聲勢浩大的抗議。好奇心驅使著她往前挪了幾步,提籃里的綠豆湯晃出幾滴,落在滾燙的石板路上,瞬間就沒了蹤影。
人群還在不斷聚集,有工人模樣的漢子赤著膊,額頭上青筋暴起,高聲控訴著日商的暴行;有穿長衫的教員站在石階上,手里拿著傳單,一邊分發一邊慷慨陳詞;還有些像她一樣的路人,停下腳步圍在周圍,臉上滿是關切與憤慨。瑾瑤站在人群外圍,能清晰地聽到教員的聲音:“同胞們!日商紗廠打死我們的工人,還妄圖壓制我們的反抗!這是對我們中國人的踐踏,是對我們民族尊嚴的侮辱!我們絕不能容忍!”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劃破長空,幾輛黑色的巡捕車呼嘯而來,停在捕房門口。穿著藏青色制服、戴著大蓋帽的巡捕們從車上跳下來,手里握著木棍和長槍,迅速在人群前排成一列,冰冷的槍口對準了手無寸鐵的民眾。瑾瑤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手心瞬間冒出了冷汗。
“散開!都給我散開!”一個高個子巡捕用生硬的中文吼道,手里的木棍不耐煩地敲打著地面。人群卻沒有退去,抗議的口號聲反而更響亮了。有幾個青年試圖沖破巡捕的防線,往捕房門口靠近,嘴里喊著:“放出被捕的工友!”
突然,一聲清脆的槍聲響起,像一道驚雷在人群上空炸開。瑾瑤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她甚至沒看清是誰開的槍,只看見前面的人群像被潮水沖散般往后退去,尖叫聲、哭喊聲混雜在一起,填滿了她的耳朵。她身旁一個提著菜籃的老婦人嚇得腿一軟,癱坐在地上,菜籃里的青菜和蘿卜撒了一地。
緊接著,更多的槍聲接連響起,密集得像夏日的暴雨。瑾瑤看見一個穿學生裝的青年捂著胸口倒在地上,鮮血從他的指縫間不斷涌出,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紅了腳下的石板路。那紅色太過刺眼,像一把鋒利的刀,直直地扎進瑾瑤的眼里,扎進她的心里。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強忍著才沒讓自己尖叫出聲,胃里卻翻江倒海般難受,早上吃的粥似乎都要涌上來了。
“快跑?。⊙膊堕_槍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開始瘋狂地四散奔逃。有人撞倒了路邊的貨攤,瓷器碎裂的聲音、商販的咒罵聲與槍聲、哭聲交織在一起,混亂不堪。瑾瑤被人群推著往后退,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她緊緊地抓著手里的竹編提籃,提籃里的瓷罐不知何時已經摔碎了,綠豆湯灑了一地,黏膩的液體沾在她的手背上,冰涼刺骨,卻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清醒。
她看見一個巡捕正用木棍毆打一個跑得慢的工人,那工人蜷縮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呻吟,而巡捕臉上卻沒有絲毫憐憫,下手越來越重。她還看見一個母親抱著年幼的孩子,在人群中艱難地奔跑,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母親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安撫著孩子,眼里滿是恐懼與無助。路邊的店鋪紛紛關上了門,原本熱鬧的街道瞬間變得死寂,只剩下滿地的狼藉和未干的血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味,令人作嘔。
瑾瑤跌跌撞撞地躲到一處墻角,緊緊地貼著冰冷的墻壁,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仿佛要從胸腔里跳出來。她透過墻角的縫隙往外看,只見巡捕們還在街頭巡視,偶爾對著逃跑的民眾開槍,每一聲槍響都像在她的心上敲了一下。她想起剛才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學生,想起他年輕的臉龐,想起他眼里的堅定與不屈,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悲痛涌上心頭。
她從小在王家大宅里長大,父親是有名的實業家,家里生活優渥。她讀過書,知道國家積弱,知道列強侵略,但那些都只是書本上的文字,是父親偶爾提及的感慨,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真切地呈現在她眼前。她一直以為,殖民壓迫離自己很遠,直到今天,她親眼看見巡捕們拿著槍,對著自己的同胞開槍,看見鮮血染紅了街頭,看見人們在恐懼中奔逃,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弱國無外交”,什么是“民族尊嚴”。
愛國熱情,這個曾經在她心里模糊而遙遠的詞語,此刻卻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強烈。她想起那些學生們激昂的口號,想起工人們不屈的抗爭,他們不是在無理取鬧,他們是在為自己爭取權益,是在為民族爭取尊嚴!而那些巡捕,那些拿著外國人的俸祿、對著自己同胞開槍的人,他們是民族的罪人!
不知過了多久,槍聲漸漸平息,巡捕們押著幾個被捕的民眾離開了,街頭只剩下散落的旗幟、破碎的貨物和未干的血跡。瑾瑤慢慢地從墻角走出來,腳下踩著黏膩的血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的旗袍上沾了不少灰塵和血跡,提籃也早已不知丟到了哪里,手里只剩下一塊被汗水和淚水浸濕的手帕。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腦子里全是剛才的血腥場景,耳邊似乎還回蕩著人們的哭聲和槍聲。她想起表哥,不知道他是否安全,是否也在這場慘案中受到了波及。她加快腳步,朝著洋行的方向走去,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恐懼和悲傷,往日的熱鬧景象蕩然無存。
走到洋行門口時,她看見表哥正站在門口焦急地張望,臉上滿是擔憂??匆婅?,表哥連忙跑過來,上下打量著她:“瑾瑤,你沒事吧?剛才街上開槍,可把我嚇壞了,我一直擔心你會出事。”
瑾瑤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骸拔覜]事,表哥,只是剛才……剛才太嚇人了?!彼f著,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因為悲痛,因為內心受到的巨大震撼。
表哥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都知道了,剛才我在洋行里,聽見外面的槍聲和喊聲,心里也不好受。這世道,咱們中國人想活下去,太難了。”
瑾瑤抬起頭,看著表哥疲憊而無奈的臉,又想起剛才街頭的慘狀,心里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待在王家大宅的溫室里,只關心自己的生活。她要做點什么,為那些死去的同胞,為這個苦難的國家,為自己的民族尊嚴。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起來,像秋水般明澈,卻又帶著刃一般的鋒芒。
夕陽西下,余暉灑在布滿血跡的街道上,將一切都染成了暗紅色。王瑾瑤站在街頭,望著遠方,心里清楚,從今天起,她的人生將徹底改變,而這場血光之災,也將成為她思想蛻變的起點,點燃她心中的愛國之火,指引她走向一條全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