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的夏末,一場驟雨剛過,王家大宅的青石板路被沖刷得發亮,空氣中彌漫著梔子花與泥土混合的清新氣息。王瑾瑤捧著剛修改好的《血與花》詩稿,準備送去給表哥幫忙謄抄,路過后院柴房時,卻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這柴房平日里堆放著過冬的柴火與閑置家具,鮮少有人靠近,此刻卻透著幾分異樣的傷感。瑾瑤停下腳步,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詩稿邊緣,宣紙的粗糙觸感讓她稍稍定了定神。她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只見幫工阿珍正坐在一堆柴火旁,背對著門,肩膀微微顫抖,手里還攥著一塊破舊的藍布帕子。
“阿珍?”瑾瑤輕聲喚道。阿珍猛地回頭,眼眶紅腫得像核桃,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見是瑾瑤,慌忙用帕子擦了擦臉,站起身局促地說道:“小姐,您怎么來了?我……我就是眼睛進了沙子。”
瑾瑤走到阿珍身邊,目光落在她腳邊的一個小布包上,布包里露出半截粗布衣裳,針腳細密卻滿是補丁。“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瑾瑤柔聲問道,她想起前幾日阿珍擔憂同鄉春桃的模樣,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阿珍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眼淚又落了下來,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小姐,春桃她……她沒了。”瑾瑤的心猛地一沉,她雖未見過春桃,卻從阿珍的講述中對這個倔強的女工有了幾分印象,此刻聽聞噩耗,胸口像是被重物壓住,喘不過氣來。
“怎么會這樣?”瑾瑤問道,聲音有些發顫。阿珍抹了把眼淚,緩緩說起了春桃的遭遇。原來,五卅慘案那天,春桃在街頭被巡捕的流彈擊中,倒在血泊中。同行的工友想把她送去醫院,可幾家醫院要么被巡捕看守,要么以“收治暴民會惹麻煩”為由拒絕接診,春桃就這么在街頭掙扎了幾個時辰,最終沒了氣息。
“春桃才十八歲啊,她還說等這次罷工成功了,就回老家嫁人生子,過安穩日子……”阿珍哽咽著說道,“她家里還有一個臥病在床的母親,全靠她在紗廠做工掙錢養活,現在她沒了,她母親可怎么活啊。”
瑾瑤靜靜地聽著,腦海中浮現出阿珍曾描述的春桃模樣:梳著粗黑的麻花辮,眼神倔強,說話時帶著幾分爽朗。可就是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卻在強權與冷漠面前,輕易地消逝了。她想起自己平日里衣食無憂,住著寬敞明亮的房間,讀著圣賢書,而像春桃、阿珍這樣的女工,卻要在悶熱的紗廠里沒日沒夜地做工,拿著微薄的薪水,連基本的生命安全都無法保障。
這種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了瑾瑤一直以來所處的“溫室”幻境。她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原來在同一個上海,同一個時代,不同階層的女性,命運竟有著天壤之別。她曾為詩中女性的苦難而感傷,可此刻才明白,詩中的文字遠不及現實的殘酷來得震撼。
“阿珍,你在紗廠做工的時候,是不是也經常受欺負?”瑾瑤輕聲問道。阿珍點了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與無奈:“紗廠里的工頭可兇了,我們每天要工作十四個時辰,稍有不慎就會被打罵。夏天車間里像蒸籠一樣,好多姐妹都中暑了,可工頭還是逼著我們繼續干活。一個月的薪水只有幾個大洋,還經常被工頭克扣,有時候連溫飽都成問題。”
瑾瑤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綢緞旗袍,料子光滑柔軟,是母親特意托人從杭州買來的;再看阿珍身上洗得發白的粗布衫,袖口已經磨破了邊,領口也有些變形。她突然覺得有些羞愧,自己平日里偶爾的“苦悶”,在阿珍她們的苦難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那你們就沒想過反抗嗎?”瑾瑤又問道。阿珍苦笑了一聲:“怎么沒想過?可我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沒讀過書,沒權沒勢,反抗又能有什么用呢?上次春桃帶頭和工頭理論,結果被工頭找了個借口扣了半個月的薪水,還被安排了最累的活。我們這些人,就像任人擺布的棋子,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瑾瑤沉默了,她想起父親常說的“各司其職,各安其命”,以前她覺得這話頗有道理,可此刻聽了阿珍的講述,才明白這句話背后的殘酷。所謂的“各安其命”,不過是強者對弱者的壓迫與安撫,是讓底層人民心甘情愿地接受苦難的借口。
“阿珍,以后如果你有什么困難,盡管跟我說,能幫的我一定幫你。”瑾瑤真誠地說道。阿珍愣了一下,隨即眼中泛起了淚光,她連忙擺手:“小姐,您已經對我很好了,我不能再麻煩您了。”在她看來,瑾瑤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小姐,她們之間隔著難以逾越的階層鴻溝,瑾瑤的這番話,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
瑾瑤看著阿珍感動又局促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幫助”或許只是杯水車薪,無法改變阿珍乃至整個底層女性的命運。但她更清楚,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能對這些苦難視而不見。她開始思考,為什么同樣是女性,卻會因為出身和階層,有著如此截然不同的命運?為什么強權可以肆意踐踏底層人民的生命與尊嚴?
這些問題像種子一樣,在她心中生根發芽,讓她的階級意識漸漸萌芽。她不再僅僅關注女性群體的共同苦難,而是開始意識到,階層差異給女性帶來的額外枷鎖。這種認知,讓她以往“秋水”般明澈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對現實的審視與思考,也讓她內心“刃”的鋒芒,有了更明確的指向——不僅要為女性發聲,更要為底層人民的不公命運而抗爭。
夕陽西下,余暉透過柴房的窗戶,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瑾瑤看著阿珍收拾好布包,準備去給春桃的母親送些錢物,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她要更加努力地學習,用自己的知識和筆,去揭露這個社會的不公,去為像阿珍、春桃這樣的底層女性爭取更多的權益。她知道,這條路注定艱難,但她絕不會退縮,因為她已經看到了苦難的真相,也找到了自己奮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