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聞兩家的訂婚宴于奉秋七百年三月初十,在東潯聞家主宅大辦。
朝蘊一大早便來了慕夕闕的院落,從寬袖中取出個長條木盒遞給她:“本想著等你正兒八經成婚時再給,但如今十三州這個局面,還是趁早給你吧。”
隔著一層木盒,慕夕闕也能覺察出那股清靈純粹的氣息。
朝蘊道:“慕家家主護身玉靈,你隨身攜帶,無論遇到多強的對手,它都能保你一命,阿娘今日贈你。”
慕夕闕合上蓋子,放在桌上又推了回去:“既是家主玉靈,那便是您的東西,您拿著吧。”
朝蘊低頭,指腹在瑑飾上劃過,她說道:“也并非家主才能佩,當年你爹是家主,成婚當日便將這玉靈給了我,說能護我平安,對他來說,我比他的性命重要。”
提起夫君,一貫沉靜的朝蘊也無意識柔情許多。
關于父親,慕夕闕并未有太深的記憶,大多都是從朝蘊和慕家長老這邊聽來的,只知道是個脾氣頂好,行直不茍之人。
朝蘊將玉佩取出,執起慕夕闕的手,擱置在她的掌心中:“可對阿娘來說,你比阿娘的性命重要,你拿著,阿娘才放心。”
玉佩中有溫潤的青光閃爍,那塊玉墜只有瓔珞大小,里面卻住了只強勁的玉靈,護佑歷任玉靈之主,慕夕闕輕攏掌心。
前世朝蘊也將這東西給了慕夕闕,可她當時與朝蘊關系實在不好,又好面子,總覺得這是朝蘊因著這樁婚事給她的補償,想用這種東西輕易哄好她。
可前世她并未收下玉靈,玉靈一直在朝蘊那里,慕家滅門那日,朝蘊卻連尸身都沒能留下,神魂也被打散了。
“收下吧,阿娘近來總做噩夢。”朝蘊握住慕夕闕蜷起的手,“你收下,阿娘興許便能睡個好覺。”
她態度堅決,慕夕闕握緊玉佩,低頭系在脖頸間。
水滴大小的玉石貼在鎖骨處,青藍的玉為她平添了些冷然,慕夕闕抬眸,見朝蘊明顯松了氣,好像這般便能為自己的女兒多謀分活路。
慕夕闕沒再推脫,看著朝蘊近在咫尺的臉,目光上移瞧見她眼角的細紋,反手握住朝蘊的手:“別擔心,我已經長大了。”
朝蘊紅唇張了張,眸光低垂,落在慕夕闕的手背上。
母女兩人安靜了許久,慕夕闕以為朝蘊是感傷她將要定親,想了想安撫的話,剛要開口,便見朝蘊動了動。
她抬手輕撫慕夕闕虎口處的劍繭,低頭說道:“燕家之事我和你師兄師妹也聽說了,你便別管了,我們來處理。”
慕夕闕眉心微蹙,說道:“我既敢做便有了應對的法子,燕青來這些年不少誹謗慕家,您不必為我善后。”
“我知道,你做事向來思慮周全,此番當眾落燕家的面子,定有你自己的考量,阿娘信你。”朝蘊神情依舊沉靜,摸了摸她鬢邊的發,臉色忽冷,沉著聲音說道:“近些年關于慕家的丑詆越傳越甚,我不欲節外生枝便都忍了,可這兩日我才想明白,你說得對,一味忍讓只會讓人覺得咱們好拿捏,日后那些人必更肆無忌憚。”
慕夕闕道:“那為何要我——”
朝蘊打斷她的話,她神情肅重,屬于家主的威嚴盡顯。
“但慕家之事并非只系于你一人身上,阿娘知道你有更想做的事情,你只管去做,應付燕家這點小事,我和你師兄師妹便能處理。”
她站起身,揉揉慕夕闕的發髻,輕輕嘆了口氣:“你長大了,想做什么就去做,日后慕家還是要交于你手中的,阿娘還有些事,先去準備。”
朝蘊似乎只是送個玉靈,摸摸她的腦袋便離開了,女兒訂婚,她今日事情也不少。
屋內只剩她一人,慕夕闕端坐在八仙椅中,看朝蘊沿著那條小道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瞧不見背影。
她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末了起身出門,將房門掩上,隨后直奔聞家正門。
今日訂婚宴,凡來參宴之人,需得手持邀貼,在正門確認身份后,由聞家弟子帶領方可入門。
慕夕闕遠遠便瞧見了莊漪禾和聞驚遙,還有十幾位聞家和慕家長老站在正門,除他們外,藺九塵和姜榆也在。
今日來隨禮參宴的大多都是十三州赫赫有名的世家大能,聞家和慕家的禮遇也不能低。
朝蘊和聞承禺作為家主,需得親自操勞申時的點契,無法迎客,便由兩家有名望的人來接客。
她到的時候,莊漪禾正扯著聞驚遙和幾人說話。
聞驚遙是最先瞧見她的,身上那股冷淡勁散了些,他朝她走來。
“夕闕。”
慕夕闕牽出笑:“是不是很想跑?”
聞驚遙一愣:“什么?”
慕夕闕又說了遍:“瞧你跟他們說話的樣子,是不是很想跑?”
聞驚遙不善言辭,更不會和人寒暄,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反而莊漪禾性子要熱絡些,訂婚宴會來多少大能,當母親的自然想為兒子多結識些人。
聽出她話里的笑意,聞驚遙溫聲道:“嗯,想去見你。”
他說的是實話,也不覺得自己在說些引人遐想的話,她問什么他便答什么,這般直爽,反倒讓慕夕闕被嗆了一下。
“你倆干什么呢,談情說愛啊。”
正不知如何回他,側方有人走來,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閑散。
慕夕闕側眸看去,藺九塵走來,俊美周正的面上還掛著笑,身旁跟了個身著嫩黃襦裙的姜榆。
姜榆笑盈盈跟他犟嘴:“談情說愛怎么了,不談情不說愛,兩個人過家家嗎?”
“嘶,你這丫頭。”藺九塵屈指敲了下姜榆的腦門。
姜榆捂著腦門跑去慕夕闕身邊:“師姐,他又打我!”
“今晚我替你打回來。”慕夕闕戳戳她的腦袋,又順帶揉了一把,笑著看向藺九塵。
他雙手環胸,長刀在臂彎間別著,依舊是過去那副懶懶的模樣,絲毫不見生氣。
臉色不錯,神情自若,好似什么都沒發生一般,他不打算和慕夕闕以及姜榆說自己在做什么,既有朝蘊的意思,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不說,那慕夕闕便當不知道。
……只是不知現在徐無咎如何,又被藏在何處?
“夕闕?”聞驚遙輕聲喚她,“你有心事?”
還不等慕夕闕開口,藺九塵先嗤了一聲:“她能有什么心事,慕二小姐絕不生隔夜氣,有仇當晚就報了。”
姜榆探出腦袋,雙手捧在嘴邊裝作說悄悄話:“師姐,我都知道了,昨日你將燕青來打了一頓,今日他都沒來送禮,怕是還躺在床上呢。”
說到這里,姜榆磨拳擦肘一副要去干架的模樣:“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成日嘴臭,若不是師娘攔著,我高低溜去燕家揍他一頓!”
慕夕闕按住她:“這件事別摻和了,你和師兄還有事吧,去忙你們的。”
“不忙啊,我們哪有什么——師兄!”
姜榆話還沒說完,被藺九塵拎著后衣領拽走:“走吧你,怎么會沒事干,收錢去啊,多少人都得來上禮呢。”
見姜榆被藺九塵拎走,慕夕闕扯了扯唇角,笑意很淺,但也能瞧出她此刻是開心的,她平時雖笑得多,但真心實意的笑卻寥寥無幾。
聞驚遙看著她,也跟著牽了牽唇角,她只要在笑,他便也開心。
世人都說慕二小姐脾性頑劣,離經叛道,聞驚遙卻熟知那些不過是少女時的賭氣,她總愛跟朝蘊對著干,可實際上她心思沉悶,思慮甚遠,重情重義。
他們兩人走遠了,慕夕闕收起笑:“今日忙嗎,我來幫你迎客吧?”
聞驚遙下意識推拒:“不必勞你費心。”
“我的訂婚宴,我怎么著也得干點活吧?”
慕夕闕卻已經朝著聞家正門走去。
聞驚遙抿了抿唇,默然跟上去。
莊漪禾身邊圍了十幾個身著紫色長衫的人,為首一人姿容明麗,皓齒蛾眉,眼角略有些細紋,周身氣息莊重溫婉,穿著打扮也不像尋常人。
見慕夕闕和聞驚遙走來,莊漪禾趕忙上前握住慕夕闕的手:“小夕來了,這位是千機宗宗主夫人。”
慕夕闕扯出笑:“見過夫人。”
千機宗宗主夫人名喚周云姝,是沅湘周家的二女。
周云姝淺笑頷首:“慕二小姐。”
莊漪禾笑著開口:“云姝鮮少出宗,定是沒見過小夕——”
話還未說完,遠處聽得幾聲朗然笑聲。
“莊夫人可說錯了,慕二小姐和周夫人見過的。”
人群自動避讓出一條小路,身著云藍長衫的人走出,模樣只是中年,一頭黑發卻白了大半,容貌周正,笑瞇瞇的模樣瞧著倒挺慈善,身旁還跟了些穿著同樣色系衣裳的兩位長老和一些年輕弟子。
莊漪禾的笑有一瞬間的凝滯,但轉瞬消失不見,她忙笑著上前:“見過白長老,曠懸仙長。”
白望舟瞧著沒有鶴階其余長老的肅重,更像是個溫和的長輩,說道:“不必多禮,今日我也是代鶴階前來送禮,一切如常便可,莫要讓孩子們拘束。”
白望舟和曠懸走上前,身后跟了烏泱泱的鶴階弟子。
聞驚遙眉頭微蹙,瞧了眼莊漪禾,她雖還在笑,但臉色明顯也凝重了幾分。
來參加婚宴帶十幾個內門弟子便夠了,鶴階卻帶了三十余人。
鶴階與慕家不太對付,聞驚遙側首去看慕夕闕,恐她心里不舒服,余光落至她身上,而她眼也不眨盯著鶴階的人。
“……夕闕?”趁鶴階之人和莊漪禾寒暄,聞驚遙垂手牽住慕夕闕的手腕。
他摸到一手冰涼,心下一沉,剛要開口詢問,攥著的手動了動,慕夕闕側首與他對視,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撓了撓。
“無事。”
白望舟和曠懸走上前,兩人滿面笑容。
白望舟笑呵呵道:“莊夫人記性不好,難道忘了,慕二小姐的父親和千機宗大長老交好,幼時可是帶慕二小姐去過千機宗的,二小姐當然見過周夫人。”
莊漪禾笑了笑,頷首道:“我倒是忘了。”
曠懸走上前,捋了捋臂彎的拂塵,溫聲問慕夕闕:“慕二小姐,可還記得老道呢?”
慕夕闕笑盈盈看著他,說道:“自然記得。”
怎么會忘了呢?
他站在高處,厲聲說道:“慕家大弟子藺九塵,身染穢毒,后患無窮,若你想保全慕家名聲便自戕謝罪,否則便由我們鶴階出手,屆時興許便無法留你全尸了!”
他站在萬人面前,統領整個鶴階和十三州半數仙門,對她一揮拂塵:“鶴階聽令,格殺勿論!”
殺兄之仇,十年囚禁,誅魂之痛。
她怎么可能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