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懸遞過去個鎏金嵌玉的四方小盒:“二小姐與聞少爺喜結良緣,實乃兩家之喜,鶴階贈禮,望二位喜歡。”
莊漪禾和聞驚遙下意識皺眉,慕家與鶴階之間的齟齬整個十三州都知曉,兩人都以為鶴階揣著壞,聞驚遙上前一步,便欲在慕夕闕之前接過贈禮。
一只剛染了豆蔻的手卻先他一步,接過了那個嵌玉小盒。
眾人看去,周云姝一手托著木盒,見狀淺笑道:“十三州婚宴有規矩,訂婚當日,賓客隨禮得到點契后由夫婦二人清點,如今兩人尚未點契,我便先替二小姐接過了。”
她說完,看了眼遠處端著托盤點禮的聞家弟子,那弟子會意,舉著托盤上前,周云姝將贈禮放于其上,說道:“記,鶴階贈禮。”
“是。”聞家弟子頷首。
曠懸收回手,拂塵依舊架在臂彎,他笑著說:“還是周夫人思慮周到。”
莊漪禾出來接話:“長老們此番勞頓,宴席約莫得到申時,聞家準備了休憩的地方,不若去歇息會兒。”
她使了個眼色,有接待賓客的聞家弟子上前,抬手做請:“長老,請隨弟子來。”
曠懸和白望舟笑呵呵招呼身后的鶴階弟子跟上聞家子弟。
慕夕闕紋絲未動,從始至終都未抬過手,只瞧著周云姝的側臉。
她與周云姝交情不深,上輩子也沒見過幾回面,周云姝死得也早,在慕夕闕血洗千機宗前,她已經離世多年,只知是死于病故,至于是否真的如此,慕夕闕也并未探查。
可周云姝今日幫了她。
待鶴階之人離開,莊漪禾頓時冷了臉:“小夕,驚遙,白望舟擅毒,此次鶴階送的任何東西都會單獨擱置在一間房,待聞家確定無誤后再記入隨禮。”
聞驚遙頷首:“嗯。”
慕夕闕沒說話,莊漪禾的思慮她是知曉的,但鶴階不至于蠢到在隨禮上下毒,這禮無毒,鶴階此番目的并不在于用隨禮來毒害慕家。
而是另有所圖。
莊漪禾拉過周云姝的手:“多謝你了,云姝。”
莊家與沅湘周家是舊識,莊漪禾和周云姝更是自小一起長大,情同親姐妹,因此有些話也不會避著她。
“無事。”周云姝眉宇溫和,覺察到慕夕闕看來的目光,抬眸與她對視,說道:“我與你爹娘有些交情,慕家主與風煦是摯友,作為長輩還是想勸你幾句,有些事盡早放下,方能保全性命。”
莊漪禾拉了拉她:“云姝,別說了。”
聞驚遙蹙眉,能聽出來周云姝的意思,看向身側的慕夕闕。
慕夕闕眉眼彎彎,好似什么都沒聽出來,聞言說道:“周夫人說的是,晚輩謹記。”
門外人越來越多,莊漪禾瞧了眼聞驚遙:“驚遙,送小夕回去吧,過會兒該梳妝了,這里阿娘在就行。”
聞驚遙明白她的意思,鶴階到了聞家,變故便隨時會來。
“嗯,是。”
慕夕闕并未多問,也道:“那我便先離開了,有勞莊夫人。”
她轉身離開,聞驚遙跟在她身側,今日聞家主宅罕見嘈雜,東邊迎客的地方盡是人,越往西邊主宅走,便越是安靜,這里是住的區域,不會有外客無故前來。
一路上兩人并未說話,聞驚遙送她回到畫墨閣,慕夕闕半分不彎繞,直接進了寢殿。
聞驚遙在外站定,門并未關,那是她留給他的門。
“進來。”
屋里傳來她的聲音。
聞驚遙薄唇微抿,抬步入屋。
慕夕闕坐在妝奩前,銅鏡倒映出她的臉,未施粉黛依舊昳麗,她正慢條斯理解發,桌上擱了把梳篦。
聞驚遙掀開珠鏈進入內廳,與銅鏡中倒映出的人對視。
“夕闕,一個時辰后會有人來幫你梳妝換衣,今日要忙許久,你可先休息會兒。”
“你覺得周夫人說的話對嗎?”慕夕闕似在閑聊,微微側首取下發髻上的金釵,那釵尾略彎,勾了她一縷青絲,她正解著。
聞驚遙上前,抬手執起金釵,耐心輕柔繞出勾纏的頭發,垂眸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慕家要想保全自己,交出十二辰是最好的法子。”
“你覺得我該交嗎?”
慕夕闕眼神冷淡,盯著鏡子中倒映出的人影,聞驚遙站在她身后,眉目溫和清俊,他做事一向有耐心,她生拉硬扯的頭發,他偏要一根根解開。
“你不會交的,朝家主也不會同意的,慕家上下沒有怕死的人。”聞驚遙并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用另一種話回應她。
他解開那根金釵,拿起梳篦將略顯凌亂的青絲梳順。
“你一直在查慕家主和你長姐的事,我知道。”
他很早就知道了,縱使整個慕家勒令不許去查,但她一直在查。
慕夕闕面無表情:“你會阻攔我嗎,日后我們若成婚,我還要去查這些會引火燒身的事,難免會牽連你。”
“只管去查。”聞驚遙放下梳篦,替她拆下其余金釵,始終未曾抬眸與鏡中的她對視,而是專心幫她解發,淡聲說:“你守著慕家,我守著你。”
這些在旁人說來明顯像是情話的話,他卻當成承諾,用淡而堅定的語氣說出。
他已經替她解下所有金釵,正要拿起梳篦替她梳發,慕夕闕忽然握住他的手。
她轉身,依舊坐在木凳上,脊背倚靠著妝奩臺邊,姿態懶洋洋的,扯住聞驚遙的手用力了些。
“你低些。”
聞驚遙看著她,耳根紅了些,指尖微蜷卻并未松開,喉結滾了幾下,在她又拉了他一次后,他俯身湊近她。
馥郁的香毫無遮掩襲來,她撲入懷中,融化了他常年微涼的體溫,眼前紅影一閃而過,他一個元嬰滿境的修士,甚至來不及反應,又或許是那一刻魔障了,總之他未動。
唇上被咬了一口,聞驚遙感知到一股灼熱。
那是她唇上的溫度,讓他的神魂也隨之燙了起來。
聞驚遙完全愣住,頸后纏上她的手臂,寬大的紅袖下滑,如玉的臂彎攏著他的脖頸,他聽到她貼著唇笑了聲,念了十幾年的清心經忘得一干二凈,聞家千嚀萬囑的清規戒律在那一刻也被打碎得一絲不剩。
他感受到對方在緩慢輕柔,一點點試探性地啄吻他的唇,兩人身上一濃一淡的體香交雜在一起,融化成一種別具的氣息。
少年一時松懈,手上握著的梳篦掉落在地,撲通砸響的聲音在靜謐的屋內分外清楚。
“夕闕。”
聞驚遙反應過來,微微偏頭,他閉上眼,氣息沉了幾分。
慕夕闕還摟著他的脖頸,歪歪腦袋看他,臉上掛著狡黠的笑:“我還親不得?”
她自然親得,這世上能親他的只有她一人,但不是現在。
她心思沉悶,想法也多,聞驚遙拿捏不準她這會兒為何這般做,握住她的小臂,沉聲說:“現在不合適。”
“在你們聞家不合適,在我們慕家可合適。”慕夕闕不松手,諒他也不敢用力,她湊上前盯著他的眼眸,“你說過我不必按你們聞家家規行事。”
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偏生他還沒辦法。
慕夕闕戳戳他紅透的耳根,吐氣如蘭:“我親你了,有來有往,該你了。”
……這怎么能有來有往?
聞驚遙僵住,張了張唇,似乎想要反駁,一根手指豎在他的唇上。
“噓,聞少主,直面自己的心沒什么不合適的。”慕夕闕湊近,唇幾乎貼在他的唇邊,小聲說:“想做什么,就隨著你自己的心,讓我瞧瞧,你有多喜歡我?”
什么家規,什么戒律,統統丟掉。
窗外的光落在她的臉上,瑩白的肌膚上淬著金色的陽光,這般近的距離,他瞧見細小的絨毛,以及她如墨的瞳孔,那雙眼里過去從未有過他,如今倒映出的全是他。
聞驚遙無法去掩飾自己的情動,也沒辦法虛偽地否認自己沒有雜念渴望,他這般想要靠近她,過去卻必須壓制自己,看她與燕如珩越走越近。
如今她來了聞家,過了今日點契禮,兩家族譜上便會刻下彼此的名字,他們這樁婚事便只差一個一年后補上的婚契和婚宴。
他看了許久。
可最終,聞驚遙并沒有親吻她的唇。
他低下頭,高挺的鼻梁埋進她的脖頸,雙手環住她的腰身,他的呼吸噴涂在她的頸側,她的氣息又沿著鼻翼絲絲縷縷涌入。
“……夕闕。”
聲音明明仍舊清洌,卻又比平日沉重多了,她聽出了那股克制和壓抑,它不如過去堅定,似乎正在一點點崩塌,就宛如一盞看似堅硬完整的瓷瓶,如今它出現了一道裂紋。
很細小,但遲早會吞噬整個瓶身。
慕夕闕由他抱著,環過少年蒼勁有力的腰身,被他如雪竹般清涼的氣息裹挾。
“聞驚遙,別走了,陪我休息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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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家主宅東向,雜杳紛亂,人頭攢動。
廂房內,曠懸和白望舟并肩坐于主座,正低頭飲茶,三十六個鶴階弟子分為兩排,為首的一名鶴階弟子穿著區別于其余弟子,腰佩藍玉玉符。
曠懸用杯蓋輕輕撇去茶沫,淡聲道:“阿煥,去吧。”
“是。”
阿煥拱手行禮,打開后窗,翻身躍出,身影快如殘風,眨眼消失。
而距此相隔二十余座廂房之外,一處小院中擱滿了物品,姜榆蹲在地上抓狂揉臉:“為什么這些活兒要我們來干,在慕家點點賬也就算了,來聞家還得點!”
藺九塵一手托著賬本,一手執筆,臉色也不好看。
“聞家安排的,問聞家人去。”
姜榆的頭發被她揉得一團亂,認命起身接著清點。
藺九塵咬著筆桿,一手撥算盤,含含糊糊說道:“金家,白玉珊瑚一對,銀兩萬金。”
虛掩的門縫內,一團黑霧悄無聲息飄了進來,直沖藺九塵而去。
黑霧鉆入藺九塵的衣袖,門外之人離開。
他腳步匆匆,行走在林中小道,越走越急,路過一處拐角,遮天蔽日的巨樹擋住了他的視線,一個沒注意,與另一側走來的人撞在一起。
阿煥抬眸去看,對面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郎,穿著聞家內門弟子的服飾,手上還端著托盤。
瞧清那人內門弟子的衣裳,他手上蘊出的殺招瞬間消去,忙低頭道:“道友,抱歉。”
對面的聞家弟子揉揉肩頭,低頭撿起從托盤上滑下去的瓷瓶,說道:“無事,你是鶴階弟子吧,快些去吧,待會兒便要開席了。”
“是。”
他匆匆點頭,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