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太爺平靜的看著她,黑白交雜的發絲一絲不茍地束于頭頂,面容雖老態、枯槁,眼神卻仍隱隱透露出熟悉的威嚴。
倚寒梗塞了喉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馮老太爺拍了拍她的手背,突然她的眼淚決堤了,她錯的離譜,幼年時不該為了一時的慪氣走錯了路。
梅虞終日沉浸在喪夫的痛楚中,只留幼年的她管都不管。
馮老太爺對她雖苛刻,但她若是生病,床邊坐著的從未是母親,而是祖父。
年幼者總會犯錯,年長者包容了又如何,馮老太爺千言萬語匯于手指,為她艱難地寫下了:“回來就好了。”
其實倚寒最初并未打算回到馮府,她厭倦了這兒永無止境的內卷,可她放心不下祖父。
“祖父,我的夫君他……他快不行了,他對我很好,你救救他。”
馮老太爺擰眉沉思,點了點她的手背,叫她推著自己進屋。
倚寒把祖父托付給馮敘后便離開了。
臨走前,馮倚春在府門前等著她,神情憐憫:“八妹,你還是盡快放棄罷,若是到時候輸了,給祖父和梅伯母丟臉怎么辦。”
倚寒笑了一聲:“我知道你怕了?”
馮倚春臉色微變:“我好心告訴你,你到時候可別哭。”
“放心,誰哭還不一定呢。”
倚寒身心舒暢的回了蘭苑,卻遇上了最不想看見的人。
崔衡之精神好了些,正披著衣裳靠在床榻上與寧宗彥對弈。
倚寒踏進了屋,衡之瞧見她回來便問:“你去哪兒了?怎的去了這么久?”
“我回了一趟馮府。”因著寧宗彥在,她不想多說什么。
二人博弈,外面天氣又有些冷,倚寒也不想出去,便在炭盆邊上繡香囊,衡之這兩日晚上睡不著,她繡個安神的香囊放在他的枕邊。
她就安安靜靜地坐著,細白的手指靈巧翻飛。
寧宗彥的視線時而落在她身上,連他自己也未曾發現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的次數多了起來。
他一瞧見她,就會想到那因她而起了意動。
以他的性子是萬萬接受不了的。
硯華撩開簾子進了屋,見倚寒坐在那兒低著頭,趕緊道:“二少夫人。”
寧宗彥與崔衡之同時看了過去,寧宗彥暗覺不好,剛想阻止,硯華這個漏勺已經說了:“您的藥果然有用,侯爺腿疾確實舒坦了不少。”
倚寒怔了怔,她倒是忘了,先前為了討好寧宗彥,還送去了藥粉。
他竟真的用了?
她以為憑借寧宗彥討厭她的程度,那藥肯定被扔了才是。
這倒是叫她有些意外。
不過現在不必了,反正她祖父都醒了,日后二人最好別有交集。
“那就好。”她很客套的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做事。
崔衡之卻擔憂問:“兄長的腿疾可嚴重?”
寧宗彥沒說實話:“尚可,一到陰雨天就疼。”
崔衡之便以為也是如老夫人一般戰場遺留的后遺癥。
“不妨兄長還是叫矜矜看看吧,她擅治腿疾,藥粉只能緩解,若是能針灸,肯定會大有益處。”
寧宗彥仍舊想冷漠拒絕,那次的意動足以讓他警惕至極,他絕對不會再給她靠近自己的機會。
可倚寒卻率先出聲:“還是不用了,皇宮中的太醫哪個不是資歷深厚的,何至于我來扎針,再說了,男女授受不親,公府規矩森嚴,還是算了。”
男女授受不親。
男女授受不親。
寧宗彥感覺到了她在撇清關系。
心情卻不是松了口氣,反而覺得被羞辱到了。
她在耍自己嗎?
寧宗彥視線冷冷,仿佛在盯著什么可恨至極的東西,下一瞬便會抬起他的長槍,投擲出去,把她釘死在墻上。
現在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之前算什么,誰巴巴的跟在自己身后糾纏不清。
被他警告了還心思不歇,還攛掇祖母要他答應給她血脈。
真是個心機深沉的女子。
實在令人生厭。
他手指夾著棋子重重放在棋盤上,很快,崔衡之便被殺的片甲不留。
崔衡之嘆氣:“我差的遠,果真不如兄長。”
倚寒卻聽不得他這樣妄自菲薄,在她心里崔衡之就是最好的:“你雖不會下棋,但是會木雕、也寫的一手好字。”
崔衡之唇角揚起了笑意。
寧宗彥瞧著二人氣氛黏著,不知怎的,心里莫名其妙窩火。
說白了他一直不信此女是真心喜愛他弟弟,若是真心喜愛,便不會暗地里與自己糾纏不休。
他心思浮動,再沒心思繼續下下去了:“二弟好生歇息,我還有事,先走了。”
崔衡之當然不好耽誤他:“好,矜矜,替我送送兄長。”
倚寒再不愿,表面也得裝出平和的模樣。
她這人記仇,且心眼極小,先前他多次對自己態度惡劣,險些殺了她,但后來又帶自己進馮府、阻礙裴氏的荒唐舉動,雖然是為了崔衡之,但這一份情倚寒也承。
兩廂扯平了。
寧宗彥出乎意料的也沒有拒絕。
她落后一步,款款把他送出了門,秋末的風吹得她衣裙浮動,玉姿動人。
“兄長慢走。”她語速很快,音調沒有起浮,倒像是……迫不及待送他走。
寧宗彥回身瞧她。
她芙蓉般的面龐上沒有旁的神情,疏冷平靜,漠然又客套地扯了扯嘴角后轉身回屋。
寧宗彥臉色陰沉,隨即也大步流星的離開了。
倚寒腳步輕快的進屋,跑到崔衡之床邊:“衡之,今日我祖父醒了,他同意我重回馮氏了。”
崔衡之愣了看:“當真?”
他滿是病色的眉眼浮起了一抹笑意,隨后又擔憂問:“你不是說你不喜歡馮家嗎?”
倚寒笑了笑:“可是有人想害我祖父,我不能不管他啊。”
崔衡之嘆息:“我托兄長為你和崔叔弄了兩份路引,算是一份保障,如果你日后公府不想待了,馮府也覺得不高興,就拿著這份路引,和崔叔回草廬去。”
倚寒忽而有些生氣:“能不能不說這種話,誰說要離開你了。”
她擦了擦眼淚,眸中重新燃起希冀:“衡之,我祖父醒了,你有救了,我已經知道怎么治你的腿了,再信我一次好嗎?”
她取來了針包,神情執拗:“祖父說已經死去的肌肉無法再復活,只能阻止不再惡化。”
“有些疼,你忍忍。”
崔衡之一直是相信她的,哪怕死在她手中自己也愿意,他以為自己的身軀已經麻木了、不再有知覺了,但久違的、劇烈的痛意忍不住叫他呻吟出聲。
這痛意與腿部萎縮的疼痛不一樣,是一種讓他還感覺到自己活著的感覺。
原來麻木比疼痛更為可怕。
施完針,他渾身都被汗水浸濕了,臉色卻罕見的泛起了紅。
“兩日一次施針,祖父說這兩日經脈凌亂是正常的,二叔的藥你別再吃了。”
崔衡之點點頭:“我聽你的。”
倚寒俯身在他額頭落下一吻,便去了盥洗室,脫掉了衣裙,踏入了浴桶中。
她的身軀堪稱完美,雖瘦卻波瀾起伏,雪白如玉的皮膚上凝聚著一顆顆水珠,蒸騰起粉潤的色澤,瞧著像可口的水蜜桃,咬一口,能迸發出四濺的汁水。
她累極,靠著浴桶昏睡,半潮的發絲黏在脖頸處。
一聲巨響打破了國公府寧靜的夜晚,拳拳到肉的打斗聲引起了各房的注意,寧宗彥歪頭躲過蒙面人凌厲的劍刃,空手扭著他的手腕,那蒙面人被自己手中的劍刃劃破了脖頸,當即倒在了血泊中。
他半綰墨發,雪白中衣迎風鼓動,勁瘦的身軀在夜色中宛如修羅鬼魅,冷聲道:“韓忌未免也太心急了。”
令一位蒙面人見勢不對,當即飛身離開,但凌霄侯豈能放過,追著對方,一時也沒注意到了何處。
他一腳踹上了對方的脊背,蒙面人一撲,沖破了窗戶,倒在了屋內。
倚寒嚇了一跳,驚慌失措的看著刺客,隨后,寧宗彥出現在了破損的窗口前,跳進了屋打暈了刺客。
她觸及到他陰戾的神色后心里咯噔一下。外面的崔衡之聽到了動靜,急得差點想爬著過來,不停的問倚寒怎么回事。
里面水汽蒸騰,霧蒙蒙的繚繞在空中,女子雪白纖薄的肩膀裸露在水面,以及那一點波瀾起伏的嬌態。
她眉眼含春,清冷的眉宇間凝著若有似無的嬌艷,眼尾的春色仿佛如精魅一般勾的人心魂蕩漾。
倚寒幾乎一瞬間便轉過了身,羞憤對外面說:“我沒事,摔了一跤罷了。”
寧宗彥視線發直,而后倉促垂下:“抱歉。”
鼻端的香氣濃烈,他覺得有些頭暈,咬咬牙,扛起刺客便離開了。
倚寒心跳聲砰砰,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驚魂未定的拽過布巾擦身子。
寧宗彥親自把刺客送至玉麟軍中審問,回府后國公爺站在廳內等他,寧宗彥疲乏道:“父親不必擔心,我心里有數。”
來的刺客目的很明確,就是試探他的腿傷。
國公爺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兒樹敵眾多,如今也不是第一次了。
寧宗彥回了屋子,躺在了床榻上,眸光冷漠,這個世上,知曉他弱點的外人都該去死。
他閉上了眼,呼吸逐漸平緩。
霧氣繚繞的浴桶中,那張熟悉到令他憎惡的面孔,眸中似含著春水,起浮的曲線令人血脈僨張。
他在屏風后窺視著,視線宛如陰冷的蛇。
他不受控制的走到里面,婦人沒有一絲意外,噴囂的意動讓他呼吸漸漸急促。
寧宗彥叫囂著殺了她,她知道自己的弱點,該死。
但他行動與心意并不相符,驚濤拍岸間,快意涌動,他仰首喉結上下滾動,深深嘆息。
寧宗彥倏然驚醒,心跳聲久未平息,他騰得起身掀開被子,頓時僵在了原地,為什么?他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