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倚寒有些睡不著覺。
老國公既然也是因此病去世,但既然能活到天命之年必是有別的法子,怎么可能只靠自身硬熬,她還是得想法子打探。
她側頭看了眼身邊沉睡的夫君,瑩潤纖細的手覆了上去,虛虛地在抓住什么。
末了,她倚靠在崔衡之的肩頭,閉上了眼。
翌日,倚寒起身后便想著把昨日拿來的藥材拿出來曬曬,行一路,不少藥材都潮濕了。
崔衡之身體不好,每日睡得時辰比她長。
她今日換了一身衣裳,一襲葭灰色及腰襦裙,衣服的布料極好,上面還用珍珠繡滿衣裙,想來是裴氏提前問過崔衡之自己的喜好。
她梳了垂髻,薄緞似的一綹長發垂在一側肩頭,她雖瘦,但該有肉的地方一點不少。
柳腰雪峰,冰肌玉骨,大約是那時常不茍言笑的臉中和了這艷媚之色,顯得便總是一副清冷之態。
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門,卻見空曠的院中正站著一位年紀不小、姿態端抬的嬤嬤。
她不明所以,嬤嬤卻開口了,語氣不乏輕蔑:“二少夫人,夫人說內宅高院規矩甚重,尤其是咱們老夫人,年輕時在宮里居住過些年歲,對禮儀甚是苛刻,故而從今日起,您每日都要去云香居學習規矩。”
她不是什么嬌氣的女郎,崔衡之身體不好,她也不想叫他為了自己的事費心思,倚寒點頭:“母親為我好,倚寒自然曉得。”
“少夫人如此孝心,夫人定會很欣慰的,那走罷。”
嬤嬤姓楊,是裴夫人的陪嫁,內宅的掌事,因著在公府多年,也頗有些捧高踩低之意。
她昨日初初見這馮氏,她一身素衣,眉眼低順,滿身的窮酸氣,料定是個鄉野村婦,肚子里沒什么墨水。
不論二爺此前如何,進了公府的門,就是要上宗祠的嫡子,怎好配一鄉野村婦,不過夫人想著二爺身體不好,這馮氏又頗通醫術,也不好輕易換人。
倚寒跟隨楊嬤嬤去了云香居。
裴氏坐在上首,靜靜的等著她,倚寒進來屋:“母親。”
“想必該說的楊嬤嬤都跟你說了。”裴氏有意要磨一磨她的性子。
“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
她兒雖已是油盡燈枯之脈,但裴氏也有私心,并不想她改嫁,所以有意提點敲打。
“你可明白?”裴氏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倚寒低頭應答:“兒媳明白。”
裴氏滿意點了點頭,她早年因著過度傷心,生二女兒時險些要了命,自那次生育后她也就無法再懷。
下半輩子的指望她就寄托在倚寒身上了。
接下來楊嬤嬤教她規矩,裴氏便在旁邊審視的瞧著,她原想著一個鄉野村婦必定是百般出丑,她好擺婆婆威風。
裴氏便先從奉茶、行步、坐姿、跪姿教起,倚寒余光瞥見楊嬤嬤拿了一把長長的戒尺。
這模樣這架勢叫她想起了曾經在家中祖父拿著這戒尺打她的樣子。
不過她小時候可是個反骨女,總是不滿祖父把她與哥哥姐姐對比貶低,慣會頂嘴。
不過現下是不能了。
倚寒收斂心神,嘴角噙了一絲笑意。
就這么點規矩,簡直手拿把掐。
裴氏目光漫不經心,但隨著馮氏一絲不茍的按照楊嬤嬤的話做完且行如流水時她眸中流露出愕然之色。
馮氏的禮儀全然挑不出錯兒,裴氏出自書香門第,不是那種沒有見識的婦人,她沉了沉心思:“倚寒姓馮,又頗通醫理,不知與臨安馮家有何關系?”
倚寒手一頓,眨了眨眼:“母親說誰?恕倚寒不知。”
裴氏壓下心底疑惑,暗嘆自己應當是想多了,馮家乃百年世家,族內醫者遍布天下,據說當今太醫院有一半都是馮老太爺的弟子。
可能就是恰巧同姓,又擅長醫術,才叫她聯想,鄉野出身的村婦,怎會與馮家扯上關系。
“你回去把女戒抄寫三遍,再背會,明日我要檢查。”
裴氏把書交到她手上,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這也是我想教你的,姑云不爾而是,固宜從令,姑云爾而非,猶宜順命。”①
倚寒看著手上厚厚的女戒,咬唇:“是。”
臨走前她抓著機會詢問了裴氏:“母親可知祖父生前是如何延續壽命的?”
裴氏一愣,臉色和緩:“此事我早已問過老夫人了,哪有什么續命之說,不過是老公爺生前總往馮家跑,可惜現在馮老太爺早已不再接診病人,我已拜托老夫人今日上門求見馮老太爺,再試一試。”
倚寒眉眼微松:“如此就好。”
她抱著書從云香居往回走,按著記憶往回走,好在她過目不忘,即便沒有人引路也能自己回去。
現下日居中天,倚寒順著小徑走,無意走到一處岔口停了下來,她目光平靜的跟隨那道玄色的背影往前去。
男人的腿微不可查地跛了一下,又恢復正常,隔了幾瞬,又跛了一下。
她思及三年前她也是見他總忘祖父那兒跑,又聯想老國公的死因,所以,寧宗彥很有可能也有家族頑疾。
但倚寒也不確定,萬一他只是常常上戰場落下的舊疾呢?畢竟寧國公就沒事。
她不自覺放輕腳步跟了上去,想再細細觀察一番。
二人的距離不遠不近,她衣裙蹁躚,宛如輕綻的曇花,鬢角發絲被風吹得劃過雪白的臉龐。
忽而,那玄色身影拐進了一處岔口,倚寒不疾不徐的跟了上去,拐入時卻發現前面沒了身影。
她倏然瞪圓眼眸,轉頭的瞬間,脆弱纖細的脖頸驟然被一道大力扼住,后背重重被貫到了樹上,悶痛與窒息齊齊涌上。
她神情痛苦,被迫仰首,手中的書卷掉到了地上,冷玉般的手扒著那如鋼筋般堅硬的大掌妄圖獲得喘息。
寧宗彥冰冷的盯著她,優越的眉骨下凌厲漂亮的雙眸隱匿在眉骨投下的陰影中,宛如蟄伏的箭矢,只待一擊斃命。
倚寒被掐著脖子滿臉通紅,眼尾無意識沁出了淚珠,這般漂亮脆弱的模樣,他手只要再輕輕收緊一瞬,脖子立馬就能斷了。
一滴淚順著倚寒的臉頰滑落,砸在了寧宗彥的手背上。
他仿佛被燙到了一般,松開了手掌。
窒息瞬間消散,氣息瘋狂涌入倚寒的鼻腔,她咳得驚天動地,眼淚凌亂的布滿臉頰,身軀順著樹干滑落。
寧宗彥冷冷看著她,眼神中盡是漠然。
待倚寒緩過來后,神情驚懼的看著他,寧宗彥才緩緩開口:“跟著我做甚?”
他目光微微泄露一絲厭煩,倚寒敏感的捕捉到了,頓時無語凝噎。
但同時又恐懼不已,方才她真的已經感覺到魂魄離體,窒息的感覺很痛苦,她現下還渾身發冷、發軟。
她該怎么說?其實她只是身為醫者單純好奇他的腿,若是病癥如衡之一樣,是不是能有什么續命的法子?
“我……”
她遲疑開口,卻發現嗓子啞了,寧宗彥便打斷了她:“看在宗遲的面子上,我今日且饒你一回,若是再有下次,休怪我不顧你臉面。”
他看了她一眼,便干脆的拂袖離開。
倚寒怔怔未動,脖頸處的鈍痛絲絲縷縷的傳來,她品味著寧宗彥最后的那個眼神。
嫌惡、避之不及、震驚慍怒。
他以為自己還對他有意思?想糾纏?
倚寒差點氣笑了,沒想到這寧侯瞧著羅剎一般,竟如此自作多情。
她使勁蹭了蹭脖子,似是要把他的觸覺蹭掉,結果蹭到脖子上時疼的一嘶,不敢動了。
她皮膚嬌嫩,又白,很容易留印子,她不敢想象她的脖子會成什么樣,回去又該如何同衡之交代。
倚寒咬唇撐著樹干站了起來,掃掉裙擺的泥土與爛葉子,兩條軟面似的腿撐著往回走。
寧宗彥回了滄嶺居,方才怒氣已然消散,他倒隱隱懷疑這馮氏是不是提前知曉了什么,所以才攀纏著他弟弟,為的就是入公府行糾纏之舉。
末了他搖搖頭,大約是自己想多了。
硯華進了屋:“侯爺,長公主傳了信說午時備了您愛吃的東西,叫您過去用膳。”
寧宗彥邊擦劍邊淡聲:“知道了。”
硯華又撓了撓頭:“外面有位小娘子一直在松竹林里轉來轉去,已經三次經過咱們院門前了。”
寧宗彥動作一頓,腦中浮現那抹身影。
“不必管。”是她自己不知死活跟的,找不找的到路與他有何干系。
硯華沒見過倚寒,以為是哪個院子的小女使故意想引起他家侯爺注意。
他頓時揣了看好戲的心思。
倚寒在竹林里轉悠了許久才轉了出去,她躡手躡腳的回了院子,從窗子上瞥見崔衡之好像坐在屋內的案牘前看書。
她走到偏屋,找了一面銅鏡照脖子。
果然,一圈紅印,保不齊明日便成了青紫,不知道的別人還以為她上吊尋死呢。
她轉了轉眼珠,從懷中掏出了素白的帕子,系在了脖子上。
“矜矜?是你嗎?”崔衡之聽到了腳步聲,已經出來看了。
倚寒回應:“來了。”
她出了屋子,崔衡之見是她,焦急的眉眼都舒展了:“大早上的,跑去哪兒了,讓我一頓好找。”
“母親喚我過去,她問了問你的身子又與我說了一會兒私房話。”她自然的撒謊。
崔衡之不疑有他:“你的脖子……”
“我大約是水土不服,脖子上起了些疹子,剛擦了藥,好癢,我便系住了。”她裝模作樣的隔著帕子撓了撓。
崔衡之修長的手攥住了她的小手:“別撓,小心破了皮。”
“知道了知道了。”她笑著應道,眉眼宛如春水一般滿是鮮活的情態。
……
裴氏在壽和堂外踱步,楊嬤嬤問道:“夫人,您就是打算叫侯爺兼祧二房,也不至于這么急罷。”
二爺人還在呢,若是叫他知道了,焉能同意。
“你懂什么,臨安城中的女子誰不想嫁給凌霄侯,殷老夫人與大長公主就沒停下給他相看的腳步,若是不快快提,早作準備,到時候成婚了可就麻煩了。”
“可萬一二少夫人不答應呢?”
裴氏淡聲道:“她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