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說的篤定,叫楊嬤嬤也心生納罕。
裴氏這般說心里也跟明鏡似的,那丫頭是個重情的,又沒見過世面,再好糊弄不過了。
正想著,壽和堂的門開了。
殷老夫人與先國公爺伉儷情深,年少時也是位巾幗,現下老了,身子的各處毛病,但好在精神不錯。
“母親,小心燙。”裴氏盡心的端著藥膳伺候。
府內三房均是老夫人所出,三房的女眷明面上關系都不錯,只不過這世子還未請封,暗地里也是風波不平。
“你日日都來侍奉,有心了,遲哥兒既然尋回來了,你便不必日日來,多往著他那邊去。”殷老夫人的臉色雖仍舊肅板,但語氣卻溫和不少。
裴氏順勢哀嘆:“宗遲可憐,盼望老天開眼,只是他這么年輕,太醫說他已然不能誕育子嗣了。”
老夫人聞言眉眼也浮上了悲色。
裴氏小心翼翼道:“母親,自古有高門一子兼祧兩房血脈之舉,宗彥尚未婚配,若是叫他日后能可憐可憐馮氏,留下個血脈,記在宗遲名下,往后歲月漫漫,她也有個盼頭。”
殷老夫人陡然變了臉色,裴氏心里一咯噔。
她趕緊表態:“此事絕不放到明面上,更不會影響宗彥的婚配,對外就說是宗遲的遺腹子,宗彥成婚后長公主肯定會替他另擇府宅,立凌霄侯的門庭,二人也絕不會有任何交集。”
“至于馮氏,她對宗遲情深不壽,更不可能對宗彥有任何異心,求母親可憐宗遲。”
殷老夫人聞言臉色遲疑,手心手背都是肉,宗遲受苦,她有愧疚,若非當年老國公的舊敵尋來,裴氏與其子也不會骨肉分離多年。
偏生她沒有怨言,任勞任怨伺候自己。
“別哭了,此事我應了就是。”殷老夫人沉沉嘆氣,“屆時我親去與宗彥說。”
裴氏心里一喜:“多謝母親。”
……
倚寒與崔衡之所住的院子臨近裴氏與寧國公的云香居,名曰蘭苑,正值秋日,院中秋風瑟瑟。
廊檐下木制的地板可以光腳踩在上面,比在廬州的草廬大了不知道多少。
倚寒燃上安神緩解疼痛的藥香,打開卷布,里面全是細長的針。
她冷玉般的手抽出針來,干脆利落地扎在了陽陵泉、懸鐘、環跳、太沖穴。
“疼嗎?”她仰頭關懷的問。
崔衡之凝著她認真的眉眼,心中滿是酸澀,慘白的唇角卻揚起:“不疼。”
實際上痛極了,他沒有與她說,那蝕骨的痛意又擴散了,痛的他半夜發抖,但他怕妗妗哭,便裝作一點都不痛的樣子。
倚寒看著他萎縮的腿,頭一回后悔在家中時祖父叫她看書沒有好好看。
“對了,爹來信說很快就進京了。”倚寒蹲坐在他身邊歪著頭說。
倚寒口中的爹是崔衡之的養父,崔長富,是一個矮小但熱心腸的老頭,當年就是他上山采藥時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崔衡之,把他撿了回去,養了這么多年。
他們二人此行來臨安坐得是公府的馬車,崔長富說還要給最后一批鄉親制藥,制藥后便來臨安尋他們。
倚寒的醫術也算是他與崔衡之一起教的。
“嗯。”崔衡之疼得沒力氣了,但也只是溫和的說,“矜矜,我先睡會兒。”
“好,你睡吧。”倚寒湊上前親了親他的臉頰,扶著他躺下。
崔衡之睡了,倚寒沒了事干,呆呆地坐在廊檐下看著秋風卷樹葉。
忽然,淚珠順著臉頰一滴滴砸落,無端的悲愴盈滿心頭。
這樣相依為命的日子,她才過了三年。
她還想要與他一輩子,如同那梁上燕,歲歲常相見,生兩個孩子,一家人永遠不分開。
倚寒擦干了淚,她不會放棄。
午時,裴氏過來看崔衡之了,母子二人在屋內說話。
“你祖母已經套了馬車去馮家走動了,別灰心,會有法子的。”裴氏安慰他們夫婦。
崔衡之倚靠在床榻上,沒什么反應,他自己的身子他知道,油盡燈枯之相,神醫也難回天力,充其量續命些時日。
裴氏在蘭苑中待了兩個時辰,又喂吃藥,又問崔衡之小時候的事,大約是有意叫崔衡之開心,后面還叫楊嬤嬤把小女兒領了過來。
“這是你妹妹,叫綰玉,剛十歲。”寧綰玉是裴氏與寧國公的老來女,嬌縱的不知天高地厚。
大約是裴氏以前經常同她講兄長的,她對這個剛剛認回來的兄長倒是很喜歡,蹦蹦跳跳的纏個不停。
倚寒后面便坐在廊檐下抄起了女戒,沒有打擾母子三人聯絡感情。
“夫人,老夫人回來了。”楊嬤嬤提裙進了院落道。
倚寒心頭一緊,下意識起了身,望向了裴氏。
“走吧。”裴氏也緊張不已,對寧綰玉說,“你在這兒陪兄長說話,乖乖的。”
倚寒與裴氏急急的去了前廳。
剛進屋,觸及到殷老夫人的臉色,裴氏心沉了下去:“母親回來了,怎么樣?”
她顧不得行禮便問,殷老夫人也知道她心急,沒有斥責,只是嘆息:“馮老太爺舊疾復發,臥床不起,無能為力。”
裴氏跌坐了下去,倚寒聞言怔怔,明明三年前祖父還……
倚寒已經心神不安的聽不進話去了,她只知道,她要回馮家一趟了。
馮府
寧宗彥提著藥包與馮承禮并肩而行:“老太爺的病如何了?好端端的為何會中風?”
馮承禮的姿態很恭順:“老人家,有個三病兩痛實為正常,畢竟七十多了,現下每日都會由倚春施針,她得老太爺親傳,侯爺放心。”
馮老太爺身子還硬朗時太醫院是馮家的天下,后來他最疼愛的長子意外去世,老太爺受了打擊便從太醫院讓位了。
家中現如今有兩房,二房與三房。
馮承禮為老二,如今經營著馮氏醫館,育兩男兩女,倚寒就是那個喪父的長房獨女。
她上有三個堂姐,四個堂兄。
倚寒徘徊在馮宅門外,糾結著該如何進去。
府門前兩道身影突然走了出來,倚寒猝不及防與之打了照面。
馮承禮原本沒在意,余光卻覺那身影熟悉,定睛一看,大吃一驚:“倚寒?你是倚寒?”
倚寒也沒想到碰面來的這么快,吶吶喊:“二叔。”
更另她不安的是馮承禮身邊的人正是今晨險些掐死自己的男人。
寧宗彥目光掃過階下低著頭的女子,清瘦的身影迎風而立,脖頸前系著雪白巾帕,白玉耳珰輕輕搖晃,若有似無地蹭著她雪白的臉頰頸側。
好像也沾染了那一絲幽幽藥香。
他收回了目光,漠然置之,馮承禮關于長公主用藥的注意才說了一半,他只得耐著性子停頓。
“你怎么回來了,當年一聲不吭離開,現在還知道回來。”馮承禮臉色冷然,“你一個姑娘家,拋棄血緣親脈,父親險些被你氣死,還有你母親,時常以淚洗面,你還有臉回來。”
馮承禮絲毫不留情面,完全沒有侄女回來的喜悅。
寧宗彥冷眼旁觀,馮家事與他無關,不過當年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些。
馮老太爺與馮二爺時常說她刁蠻頑劣,不受管束,還說她不愛讀書,學堂五日有三日逃課。
那會兒寧宗彥時常來馮家看病,確實見過許多次老太爺打她手板的情況。
小姑娘一臉不服,冷著一張小臉與馮老太爺頂嘴,要么被罰跪,要么就是抄書。
但她從沒有一次認真受罰過,渾不在意,亦或是脾性照舊。
寧宗彥確實是看不上她,尤其是她還對自己有不一樣的心思。
離家出走、未經父母命與男子成親,哪一件都是驚世駭俗的事,確實是她的脾性能做出來的。
寧宗彥別開頭,負手走到一邊,無意摻和馮家教訓晚輩。
倚寒咬唇,“二叔,叫我見見祖父罷,祖父是不是病了。”
馮承禮拂袖驅趕:“父親病不病與你無關,你已不是馮家人,從你踏出馮家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族譜除名,你沒資格見父親。”
倚寒不是受氣的性子,但此時此刻,她好像也沒有其他的法子。
余光瞥見一角煙灰色身影,她心頭冒出沖動,額前忍不住冒汗。
窒息的恐懼還未消散。
她離死亡也就隔了幾個時辰。
她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手心。
“兄長,牢您說一句話。”倚寒最終還是咬牙轉身喊了寧宗彥一聲。
她不是故意借他的勢,更不想與他有任何干系。
可她想見祖父,想親口認錯,她的夫君也需要祖父救治。
寧宗彥與馮承禮同時蹙起了眉頭。
寧宗彥臉色冷冽,一雙寒星鳳眸,宛如沉重的箭矢,刺入倚寒的胸前。
二人關系被迫抖落,寧宗彥頓時后悔自己就不該在門口駐足。
面對馮承禮疑惑的目光,他言簡意賅:“這是弟媳。”
馮承禮真是驚訝了。
“你、你還成婚了,無媒無聘,無父母之命,馮倚寒,你還要臉嗎?”
馮家百年清譽,干他們這行的,視名譽比命重,陡然出了個馮倚寒這般離經叛道的,恨不得掃地出門,再也別叫回來。
馮二叔的反應不在倚寒意料之內。
她想岔了,以為馮二叔會看在凌霄侯的份兒上給她一份薄面。
卻不曾想撞上了槍口。
寧宗彥也覺厭煩:“馮二爺,本侯先行一步。”言罷轉身匆匆離去。
像是恨不得與倚寒撇清干系。
馮承禮面色不虞的看向她:”你走罷,馮家沒有你這個不孝女。”
說完轉身進了府,關上朱紅大門。
倚寒渾身似脫了力,冷得打顫,她轉過身慢吞吞的坐在了臺階上,抱著手臂頭埋入了膝間。
不遠處,寧宗彥透過馬車的車簾冷冷看著,隨后收回了目光:“回府。”
倚寒也回了國公府,崔衡之沒睡,披了一件衣服坐在屋內的矮幾后等著她。
“矜矜去哪兒了?”面對他關懷的神情,倚寒心頭發酸,她坐在他身邊,深吸一口氣,悲涼凄愁的眉眼隱隱有水光閃爍。
“我去馮家看了看。”
崔衡之詫異,這么多年她都不愿意提及馮家。
“發生了何事?”崔衡之察覺到她的低落問。
“祖父病了。”倚寒輕輕的說著,之后就不愿意再開口,崔衡之不會逼問她,纖長的手指撫過她的眉眼,想撫平她眉間的褶皺。
……
寧國公府尋回嫡子是一件大事,寧國公打算辦一場宴席,公開崔衡之的身份。
翌日趁著眾人聚在壽和堂時開了口。
殷老夫人腿上蓋著厚厚的毛毯,她早年落下的腿疾犯了,臉色懨懨道:“該有的體面不能少,要好好辦,風光的辦。”
寧宗彥摩挲著扳指,語氣平直:“二弟剛剛及弱冠,這及冠禮不如也趁此機會一并辦了罷。”
裴氏應和:“宗彥說的有道理。”
二房崔夫人卻暗自琢磨了起,那老二雖是病癆子,卻不知其身體到底如何,昨兒個太醫來把脈老夫人一點口風都不透。
老大已經表明不擔這世子,老二沒回來前這國公爺已經打算要給他們宗元請封世子了。
這親兒子一回來,肯定是給親兒子了。
她兒子宗元已然娶妻,妻子家世不凡,是當今太傅的幼女,給國公府帶來了多大的助力,還替國公府誕育了嫡長曾孫,宗元又已入朝為官,這么多年給寧國公是鞍前馬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楊嬤嬤進來屋:”老夫人,二少夫人過來請安了。”
殷老夫人頷首:“叫進來罷。”
倚寒被引進了屋,實則是她去云香居請安,結果云香居的丫鬟叫她去壽和堂。
內屋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倚寒一身藕荷色褙子,水眸紅唇,麗色驚人,身段纖細婀娜,單看她這一副柔弱清冷的樣子,可與在馮家跋扈的模樣大相徑庭。
寧宗彥涼涼收回視線。
崔夫人看這模樣,便覺不喜,這未免生的太好了些,又是個魅惑爺們兒的蹄子。
倚寒給各位長輩見了禮便靜靜坐在后面。
寧宗彥看著殷老夫人的腿:“祖母,今日天陰,不妨叫太醫過來給您瞧瞧腿罷。”
殷老夫人擺擺手:“老毛病了,叫倚春那丫頭過來給我扎一針就是了。”
“不必旁人來,孫媳就能給老夫人扎。”清透柔軟的嗓音如霧似風的響起。
眾人視線頓時落在了后面。
寧汐玉譏諷:“二嫂可別大言不慚了,祖母腿疾多年,并非是尋常大夫能看的了,出了差錯你擔責嗎?”
裴氏也不贊同的看了她一眼。
寧宗彥蹙眉看了過去,對她的自信與無知感到費解,禍從口出她是當真什么也不知道。
他沒理她:“我今日就叫馮二爺過來。”
眾人散去,寧宗彥出了門,腳步不停的往外走,身后傳來急促腳步聲。
“兄長,你給我個機會。”
寧宗彥腳步微頓,頭也沒回,語氣譏諷:“能什么?你會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