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寒一愣,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厭惡與排斥,倒也沒多大的感覺。
她很識趣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對于他的表現,倚寒很是理解,不禁也有些后悔,三年前招惹他做什么呢。
她沒再往前走了,眼睜睜看著寧宗彥頭也不回的離開,大約很倉促,微跛比平日多了幾下。
倚寒也沒有把過多的心神耗在他身上,轉而回了蘭苑。
崔衡之一身青袍坐在廊檐下的案牘后,這案牘是他昨日忽然提起,說院中景色甚好,希望能在廊檐下放一張小案,可以坐在這兒看景色透氣。
“矜矜,你回來了。”崔衡之抬起頭瞧著她笑,仍舊是那般和煦、溫柔。
“嗯。”倚寒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坐下,“今日我見到了我二叔和大堂姐。”
崔衡之靜靜的聽著,倚寒開始倒苦水:“我那堂姐可是個唱戲的好手,多年不見,她怎么還是那樣。”
她不吐不快,說完后抱著膝蓋怔怔仰頭:“不過我才不在意,我有你就夠了。”
崔衡之滿心苦澀,以前他聽到這種話會很高興,現在……
“衡之,外面冷,我們回屋吧。”倚寒說完后心里輕快了不少,她撇過頭,余光卻瞧見了崔衡之堆疊衣袍上蹭了不少泥點。
她伸手拍掉,也沒多想。
崔衡之嗯了一聲:“矜矜,我想吃你做的面了。”
倚寒失笑:“你想吃我給你做就是了。”
“現在去罷,我餓了。”他仍舊是笑著說話。
“這么餓?也是,你午時都沒吃多少。”崔衡之喝得那湯藥奇苦,一碗藥下肚,苦澀麻了舌根,膳食根本吃不下。
“我這就去。”倚寒笑著起身,出了蘭苑。
往廚房走了一半,卻迎面碰見了寧綰玉。
“二嫂嫂。”小姑娘走到她身邊盈盈一福身,“我來替祖母取藥。”
倚寒還以為寧綰玉晚些才來,她便又與寧綰玉返回了蘭苑:“晚上我下廚給你次兄做面,你待會兒過來吃面?”
寧綰玉很高興:“好啊好啊,不過你可千萬不能告訴母親。”
倚寒好奇:“為何?”
小姑娘皺著一張臉:“母親說過了酉時之后最好不要吃東西了,這樣可以保持纖瘦,體態輕盈。
倚寒吃了一驚,小小年紀就要這么苛刻了嗎?
小姑娘正是長身體饞嘴的時候,何必如此。
“好,我不告訴母親,這是我們的秘密。”倚寒摸了摸她的腦袋。
寧綰玉笑嘻嘻點頭:“二嫂嫂,你真好。”
倚寒眉梢眼角也染上喜色,她攬著寧綰玉進了蘭苑的門,卻不想,剛入院門,她笑意猛然一僵,眼前一幕頓叫她心頭驚痛。
寒意涌入四肢,那一瞬間,倚寒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不敢置信。
寧綰玉驚叫了一聲:“次兄。”
正在費力用手腕支撐著向前爬動的崔衡之愣住了,霽月清風的公子正形容狼狽的往前爬,青色的長袍拖拽在地上,零落的葉子、潮潤的土都沾在了他的衣袍上。
他咬緊牙關,不敢轉頭。
他不想叫矜矜看見他這副模樣,卻未曾想還是失算了。
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倚寒跑到她身邊,寧綰玉也跟了過來。
“衡之。”倚寒與寧綰玉扶著他。
“為什么不告訴我,明明昨日還好好的。”倚寒顫著聲問,輕霧柔軟的嗓音帶著啞意。
淚水盈滿眼眶,晶瑩的淚珠一顆顆砸在崔衡之的心頭。
其實早就不好了,只是崔衡之一直忍著,倚寒滿心都是尋找續命法子,竟也沒發現。
寧綰玉忍不住紅了眼眶,喃喃:“次兄。”
崔衡之欲言又止,他能說什么,怕她擔心怕她嫌棄自己,更怕她對自己太過照顧,就好像他是個什么都不行的殘廢。
“沒那么嚴重,矜矜,別哭了。”崔衡之撫過她的臉頰,安撫道。
“感覺如何?告訴我,不許諱疾忌醫。”她紅著一雙水眸,故作兇狠的說。
“好。”
扶進屋后,倚寒為他檢查了腿,崔衡之看著她的冷臉,嘆氣:“我可以做個拐杖。”
寧綰玉忽然說:“我知道了,祖父在世時我見過他坐那個木車,有輪子,坐在上面雙手可以滾著輪子走,很方便。”
“長兄會木活兒,可以讓長兄做。”寧綰玉眼眸一亮。
“會不會太麻煩了。”崔衡之道。
“不會不會,我去與父親和祖母說。”寧綰玉說完就噠噠噠跑走了。
崔衡之走不了路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國公府,裴氏趴在崔衡之床邊哭的不能自抑,國公爺背起手來連連嘆息。
國公爺說:“綰玉已經與我說了,我與懷修說一聲就好了。”
“讓父親母親操心了。”崔衡之很過意不去,他剛剛回來不止盡不了孝,還叫二老操碎了心。
“別這么說,你能回來我就已經要燒高香了。”裴氏哽咽道。
國公爺當天就與寧宗彥說了此事。
寧宗彥沒有猶豫:“可。”
他之后叫硯華尋了幾塊木料,放在了蘭苑中。
倚寒抱著竹簸箕下了臺階,硯華把木料堆在院中,他直愣愣的看著倚寒:“是你。”
倚寒奇怪:“你認識我?”
硯華有些尷尬,前兩日他還說人家想引起自家侯爺的注意呢,原來人家是二爺的內眷。
“不不不,您瞧著面生,那日見您一面還以為是哪家的姑娘,未曾想到是二爺的內眷。”
倚寒笑了笑:“你是兄長身邊的下屬?”
“是,侯爺說因為要按照二爺的身形與身長做木車,所以這幾日早上巳時左右侯爺會來蘭苑,如有叨擾望海涵。”
倚寒搖頭:“兄長多慮了,兄長能愿意幫忙,我已經感激不盡,倒是怕耽擱了兄長的公務。”
“不會的,西北戰役大捷,侯爺這些時日在休沐中,沒什么事。”
“少夫人就放心吧,我們侯爺的木工在軍中可是出了名的好。”
倚寒笑著搭話:“沒想到兄長身份尊貴,竟還會這種活計。”
硯華大大咧咧說:“身份只是虛名,做將領的,征戰打仗,出生入死,什么也會。”
倚寒奉承了兩句:“凌霄侯聞名遐邇,卓爾不群,聽你這么說,兄長必定是個體恤下屬、受下屬愛戴的好將領。”
“那當然了。”
他還在傻笑,身后陡然響起一聲警告的低咳。
硯華笑意收斂,轉身肅正神色:“侯爺。”
“如果很閑,那就滾去校場操練。”寧宗彥目光凜如寒霜,硯華低著頭,“是。”
他應完就低著頭匆匆離開,倚寒剛欲開口,思及他昨日警告過自己的話,識趣閉了嘴。
現在正是用人家的時候,還是有點眼力見別惹對方不高興吧。
倚寒只是頷首表達禮節,便垂眸去了偏屋。
寧宗彥以為她又會厚著臉皮搭話,他想到方才那刻意帶有討好嫌疑的奉承話語,不耐漸起。
但倚寒沒有,只是點了點頭就走向了偏屋。
寧宗彥倒是略略怔忪,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如此最好了。
崔衡之無法出屋,聽到外面的聲音后詢問:“可是兄長來了?”
寧宗彥進了屋與他打了個照面,阻攔了他想起身的行徑。
“真是麻煩兄長了。”崔衡之很不好意思。
寧宗彥靜靜凝著他,視線掃過他的腿:“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氣。”
他當真是疏冷極了,崔衡之一度以為他是介意自己,后來才從裴氏那兒得知他性子就是如此。
大約是戰場上生死見多了,導致寡言冷面,沒什么人情味兒。
寧宗彥沒與他多寒暄就又出了門,漠然的擺弄起了那堆木料。
蘭苑的屋子有很多,除去二人住的東廂房,倚寒把西廂房改成了藥室。
平時儲存一些她從廬州帶來的藥材。
臨安與廬州一樣很潮濕,雖然是秋末,但附著在皮膚上的淡淡濕意并未消散。
故而這些藥材時不時就要拿到院子里通風,免得放在屋子里發了霉。
她倒了一些在竹簸箕里起身出了屋子。
倚寒看著原本的空地堆滿了木料,愣了愣,原本她晾曬藥材的地方被木料堆積。
她若有所思環視一圈,退而求其次的在臺階上鋪好了麻布,把藥材倒了上去。
寧宗彥拿著大馬金刀地坐在院中,無意抬眼時視線定了定。
倚寒背對著他蹲著,腰肢凹陷出柔軟的弧度,后腰下飽滿圓潤,素白如蓮花般的廣袖與裙擺曳地,輕輕劃過地面,宛如天邊流云。
她正伸直了身子探身去鋪藥材,耳邊一縷發絲垂落,大約是有些發癢,她伸手別到了耳后。
細白如冷玉的手指時不時拿了藥材,湊在鼻端下聞一聞。
寧宗彥恍然驚覺自己在看什么,而后收回了視線。
他定了定神,繼續削起了木頭。
倚寒卻在琢磨,這個機會簡直再好不過了,近距離長時間相處,她就不信打探不到他腿的情況。
可惜要近他的身難上加難,而且她也不敢太冒進,上次差點被掐死,這次若是再那樣,恐怕沒等自己摸到他腿呢就被折斷了脖子。
倚寒決定再緩一緩,萬一惹怒了他,撂挑子不干了呢。
她安安靜靜地鋪著藥材。
寧宗彥在院中干苦力,崔衡之實在下不了床,便叫倚寒別怠慢了兄長,時而倒個水、時而準備個吃食。
寧宗彥削了許久木頭,確實渴了,旁邊食案上放著一個青瓷碗,里面裝著淺色茶水,他沒猶豫,拿過來一飲而盡。
末了,他眉頭深深擰起,抬眼看向那兒安靜搗藥的婦人,語氣冷沉:“這是何物?”
倚寒抬頭:“是金銀花,清熱下火的,這兒沒有茶,勞煩兄長將就了。”
一天天瞧著火氣那么重,倚寒給他下了份量很足的金銀花,叫他好好去去火氣。
她語氣局促,還帶著小心翼翼,聲音也很低,寧宗彥沒說話了,放下碗繼續削木頭。
傍晚的時候,寧綰玉又過來找倚寒玩兒了。
她剛進了院子就看到了寧宗彥在那兒,興高采烈:“長兄。”
寧宗彥對親妹妹倒是沒那么疾言厲色,點點頭。
寧綰玉提著裙擺奔向倚寒:“二嫂嫂,次兄如何了?”她說著踮腳往里看。
“他現下正睡著呢。”
寧綰玉抱著她的手臂:“二嫂嫂,今晚還做面嗎?”昨兒個崔衡之事發突然,原本的面沒吃著,寧綰玉是個小饞嘴,便打算來碰碰運氣。
倚寒笑了笑:“當然。”
她想到了什么,鼓起勇氣沖著寧宗彥問:“兄長可要留下來吃晚膳?”
寧宗彥頭也不抬:“不必。”
倚寒倒也不失望,畢竟自己下午準備的點心他就沒動。
寧綰玉卻小心思活泛,她母親不叫她過酉時而食之,那若是她拉上長兄一起,就說是與長兄一起吃的,母親絕對不敢說她一句。
她雖年紀小,但生長在國公府,自然明白誰話語權大,誰話語權小。
思及此,她起身跑到了寧宗彥身邊:“長兄,你留下來一起吃吧,陪陪綰兒。”
寧綰玉膽大包天的晃了晃他的手臂:“好不好啊。”
“過兩日吧。”寧宗彥果然心腸很硬,沒有輕易答應。
寧綰玉有些失望。
倚寒心頭腹誹,她放的糕點他一口未動,又如此厭惡自己,又怎會吃她做的東西。
她轉頭問寧綰玉:“祖母用了藥粉腿可好些了?”
寧綰玉沒說話,她有些遲疑,昨日她送去藥粉,離開時無意撞見了楊嬤嬤把那藥粉扔了。
但是她知道,此事肯定不能告訴二嫂嫂。
“好些了,當然好些了,今日都能下地走動了,祖母還說二嫂嫂厲害呢。”小姑娘心思單純,把倚寒夸得天花亂墜。
倚寒臉龐上浮起來笑意:“那我再搗一些,勞煩綰玉幫我送去。”
寧綰玉笑意險些沒繃住。
寧宗彥垂首聽著,他心思明凈,一聽自己妹妹就在說假話,那藥粉祖母可能就沒用,為了不叫馮氏失望,故意這么說的。
至于祖母那兒,他也理解,祖母最重視名聲,一個聲名狼藉的外人,可能從心里就排斥上了。
無論馮氏如何討好,為何討好,祖母都不會受用。
寧綰玉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小姑娘被迫接過藥包,硬著頭皮出了院門,在小徑上徘徊著。
“綰玉。”低低沉沉的嗓音叫住了她。
“長兄,你怎么出來了?”小姑娘詫異不已,轉身跑了過去。
“這個給我罷,我去送。”寧宗彥伸手。
寧綰玉眼眸一亮,忙不迭遞給了他,寧宗彥接過:“保密。”
寧綰玉恍然,點點頭,長兄肯定是臉皮薄,幫了忙不好意思說。
“回去吧。”
寧宗彥眼皮垂下,看著手中的藥包,實際此事他大可撇清關系,徑直不管。
但,單說此事,馮氏確實是好心,蘭苑中那么多藥材、醫書,可見她沒有說謊。
寧宗彥對事不對人,他再厭惡馮氏,但只要馮氏不耍心眼,收斂秉性安分守己做她的二少夫人,他還是能容得下這位弟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