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宗彥每日巳時便準時來了院落,二人相安無事,兩三日后,他破天荒的主動抬起了出聲:“弟妹。”
沉沉的嗓音很有厚度,帶著一股不自覺的威懾力,若說崔衡之像風像雨像世間一切柔和明凈之物,寧宗彥就像石像,冰冷堅硬。
倚寒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這聲弟妹是叫自己。
“嗯?”她怔怔抬頭,“兄長有何事?”
“我需要知道一下二弟的身形。”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倚寒恍然,趕忙起身進了屋,半響后探出頭來:“兄長進屋罷。”
寧宗彥便進了屋,剛剛進屋,便被一股淡淡的藥香撲面繚繞,他克制垂眸,跟著倚寒進了里屋。
“兄長。”崔衡之點點頭,他臉色很蒼白,眼下帶著些青黑,一瞧就是沒睡好的樣子。
他大致目測了一下,又量了他的身長,點了點頭:“好了。”
倚寒又扶著他躺下,蓋好了薄被,那一瞬繾綣柔和的目光被寧宗彥捕捉到了。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門,倚寒斟酌著該如何巧妙提及傷腿,結果不留心望了看腳下,被門檻一絆,身軀向前撲去。
寧宗彥只覺后背被撞了一下,他蹙眉轉頭,婦人馨香近在咫尺,和屋里的味道很像,藥香夾雜著其他的香氣。
倚寒不自覺抬頭,撞進了他漆黑的眸中,他眉眼壓得很低,那眼神平靜無波,去好似能一眼看透人心,讓她忍不住心頭一跳。
二人只近了一瞬,連氣息都絲絲縷縷的交纏著,然后寧宗彥就拉開了距離,避之不及。
倒也不用這樣,她又不會吃人。
但她敏感察覺他臉色一下子就不太好了,倚寒感嘆他氣性真的好大。
但是她已經有點習慣他的厭惡,視若無睹的繼續在廊檐下搗藥。
硯華進了院子后遙遙對倚寒拱手見禮,隨后對寧宗彥低聲說:“侯爺,老夫人腿又不舒服了。”
寧宗彥蹙眉:“叫人去喚馮二爺就是了。”
“家丁去了,馮二爺與馮大姑娘出外診去了,叫馮家其他的大夫過來了,扎了兩針老夫人卻說不是很見效,要不去請太醫來?”
寧宗彥剛要應,倚寒的聲音便響起了:“若是按照次數藥粉用下來老夫人應當就不會疼痛,怎會還在不舒服。”
寧宗彥一時沒說話,他在想用什么借口敷衍。
卻聞倚寒輕輕問:“老夫人是不是沒用?”
她很聰明,一下子就猜出來了,寧宗彥便也不費心隱瞞:“嗯。”
他干脆承認了事實。
倚寒聞言也算不上失落,只是有些可惜,她那藥粉昂貴的很,栽種藥材耗時耗力,若是不喜歡,或者嫌棄大可還給她。
不過她抬頭看向寧宗彥:“既然我二叔來不了,叫我試試如何?”
寧宗彥蹙眉。
壽和堂,嬤嬤盡心盡力的給老夫人按摩腿,老夫人帶著抹額,一臉病色無力,嬤嬤關懷問:“老夫人?可好些了?”
老夫人搖搖頭:“繼續摁吧。”
寧宗彥撩起竹簾疾步進了屋,眉間凝著冷色沉聲喊:“祖母。”
老夫人睜開了眼,疲累道:“懷修。”
“你是馮家的大夫。”寧宗彥側頭問那男子,凌厲之色叫那大夫額間落下冷汗,艱難吞咽。
“是,我是,今日醫館甚忙,坐診大夫只有我有空閑,侯爺恕罪。”
倚寒隨后而至,她進了屋,走到老夫人身邊:“給祖母請安。”
寧宗彥收回視線,抬頭干脆對倚寒說:“施針吧。”
捏腿的嬤嬤一驚,出聲阻止:“侯爺不可……”這二少夫人看起來可比這大夫還不靠譜,那藥粉老夫人叫馮二爺辨別過,不過是一些尋常藥粉外加一些不知名的東西,萬一亂用后引起別的病癥那可怎么辦。
寧宗彥語氣凜然:“少廢話。”
嬤嬤欲言又止,老夫人也蹙緊了眉頭,倚寒沒再猶豫,掏出針包,撩開老夫人寢被和褲腿。
嬤嬤怕她了解不清楚,忍不住說:“天氣一冷老夫人小腿就疼,疼得走不動路,倚春姑娘說老夫人氣滯血瘀,平時不能著涼,也得少走動,可好好保養著,可即便如此還是時不時疼。”
倚寒靜靜聽完,語氣柔和說:“氣滯血瘀不錯,不過老夫人應當還有肝腎不足的毛病,肝腎主筋骨,肝腎氣血損耗,這腿疼的毛病就日積月累了起來。”
她取出長針直接在火上燒紅:“可能有些痛,但此法溫通效果很好,老夫人忍忍。”
殷老夫人嘆息:“戰場上刀光劍影我從未怕過,你放心扎吧。”
她下手很穩,不見一絲猶豫,寧宗彥沉沉看著她,視線落在了她的側臉。
寧宗彥忽而聯想到她的變化大概皆與崔衡之有關。
這些都是他教的嗎?
除去行氣活血,她又為老夫人扎在了肝腎俞、太溪等穴位。
旁邊的大夫一瞬不瞬的盯著瞧:“夫人這手好穩,這是得有數十年的經驗罷。”
倚寒沒說話。
“最好每隔兩日以此,不再腿疼后老夫人還是要適量下床走動,萬不可一直歇著。”
“那藥粉一日兩次敷著會很舒服。”
嬤嬤忽而尷尬了起來,那藥粉她都倒了啊,這可怎么辦。
寧宗彥應了聲。
兩刻鐘后,殷老夫人神色如常,懨懨病氣消散不少,精神好了很多。
“確實不疼了,還是有點酸脹。”
寧宗彥神色柔和了很多:“那便好。”
倚寒把針收好,既沒有諂媚也沒有討好,靜靜起身:“祖母不疼就好,倚寒先回蘭苑了。”
殷老夫人對自己前幾日的態度有些愧疚,她語氣好了不少:“孩子,多虧了你。”
隨后她褪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鐲子,給倚寒帶上。
“祖母,這太貴重了。”倚寒詫異不已。
“一直都沒有機會給你見面禮,別埋怨我這老婆子。”
倚寒心里門兒清,什么沒有機會都是客套話,只不過是剛剛老夫人才認可她。
“多謝祖母。”
馮家醫館的大夫心中贊嘆,他得回去把此事告知二爺,這么好的苗子若是能請到醫館出診肯定會名聲大噪。
寧宗彥送倚寒出門。
“今日多謝。”
倚寒意外看向他,能從他嘴里聽到這幾個字屬實難得,但是她心里松了口氣。
如此,應當是放下一些他的戒備心了。
倚寒頗有示好的意思:“日后兄長還有什么需要我幫的,盡管開口,倚寒不收診費。”
她姿態都放到這兒了,一口一個兄長關系也撇的清,寧宗彥總不會還要伸手打她這笑臉人罷。
寧宗彥卻想她這順桿爬的本事倒是極好,謝歸謝不代表可以允許她隨意靠近。
他存了敲打的心思,說:“你既做了這二少夫人,日后便好好侍奉二弟,做好你的分內事。”
倚寒撥開臉上的發絲,聽出了他敲打自己的意思,聞言乖順低頭:“兄長的教誨倚寒銘記于心。”
他不用擔心,她會好好的、牢牢的記住,她畢生所求不過是希望她珍愛的夫君能活的久一些。
“你先走罷。”送至院門,寧宗彥便轉身回了屋內。
倚寒沒再耽擱,轉身往蘭苑去,一路上邊走邊盤算這下應該是可以開口了。
她剛剛走到院門,就聽到里面傳來高高低低熟悉的說話聲。
倚寒一喜,提著裙擺往院中跑。
屋中坐著三人,除去崔衡之與裴氏還有一個矮瘦的小老頭,頭發灰白,神采奕奕,穿著棉布短打,笑呵呵的在椅子上坐著。
她眼神觸及裴氏,腳步一頓:“見過母親。”
裴氏對她的知禮還算滿意:“衡之的養父來了,我便把人帶過來了,本來想著叫這位崔先生安排在別處院子,但衡之一定要叫住蘭苑,說以前就是這么住的。”
倚寒看向崔長富,見他神色如常,笑呵呵的模樣。
崔衡之也笑了笑:“我以前與崔叔相依為命慣了,我日子所剩無幾,所求不過是親人都陪在身邊。”
崔叔?倚寒微微蹙眉。
“我兒莫要這么說。”裴氏一聽這話悲從心頭來。
裴氏又與崔衡之說了些話后道:“聽聞你祖母病了,我去瞧瞧你祖母,你們先說著話。”
裴氏離開后倚寒遲疑:”爹……”
“得了,以后就別叫我爹了,叫崔叔吧,這高門大宅的,隔墻有耳,我這身份怎好與寧國公平起平坐。”
崔衡之握緊被子:“不論如何,您永遠是我爹,生恩養恩同樣重要。”
“就是,崔叔,我好想您啊,您就隨我們住著,日后我們都不分開了。”倚寒對著老頭撒嬌,崔叔笑呵呵,“好好好。”
他看向崔衡之,悄無聲息拭掉溢出的淚水。
他妻子早早去世,死前還惦記著衡之,他得守著他,還要好好照顧他。
……
寧宗彥叫硯華去把前兩日從寧綰玉給的藥粉拿了過來,親手用溫水調制糊狀。
藥糊散發著淡淡的藥香,他把此物覆蓋在老夫人疼痛之地。
過了一會兒老夫人喟嘆:“這藥竟有發熱之效,確實舒服不少。”
“祖母喜歡便好。”
殷老夫人抬頭看著自己長孫,驕傲之心滿溢:“你素來孝順,你母親近來如何?”
“牢祖母惦記,她一切都好,她這兩日忙著替我擇侯府宅邸。”
老夫人一愣,忽而想起了裴氏的話。
她遲疑道:“你即便成婚也可住在公府,這兒就是你的家,何必另擇宅邸,空落落的,住在這兒一家人團圓不好嗎?”
寧宗彥語氣和緩:“哪有一府二爵的,母親也是希望我能有自己的侯府,日后府上交由主母操持,祖母放心,到時候我還可以攜妻子時常來看您,亦或是在公府短住。”
殷老夫人嘆氣:“你年輕就得官家倚重是好事。”
“還有一事祖母要與你說。”
“祖母您說。”
“宗遲好不容易被尋了回來,可嘆命運多舛,時日無多,他身子弱,已無法與馮氏誕育子嗣,祖母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幫一幫馮氏。”
她說的很含蓄,但是她知道長孫肯定會懂。
寧宗彥神色陡然陰沉,豁然抬頭:“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幫一幫馮氏。”
殷老夫人只得說的再明白一些:“自古有一子兼祧兩房香火,你給馮氏留個孩子,記在宗遲的名下,可好?”
寧宗彥瞳孔驟然緊縮,厲聲呵斥:“胡鬧,她是我弟媳。”
“宗彥,祖母對裴氏有愧,當年若非……宗遲也不會被人擄走,只是留個血脈而已,并不會影響你的婚事……”殷老夫人繼續勸。
還沒說完,寧宗彥抬手斷然阻止:“祖母,二弟還活著你們便籌謀這種荒唐事,你們、你們叫二弟作何想,我們兄弟日后如何相處,此事絕無可能。”
他言罷便往外走,還未出門,他停住了腳步,回頭時臉色陰寒:“此事,馮氏也知道?”
思及她這些時日宛如蒼蠅般的陰魂不散,寧宗彥頓時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