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世子匆匆而來。
小郡主急得團團轉,看到爹爹來了急忙求救:“爹爹!那位姐姐,她好像不太好!”
恭王世子問:“是身子有恙?”
一聽此話,宋持硯疾步拂開珠簾來到了內間。
眼前景象出乎意料。田歲禾手捧一個斷臂的木偶,眼眶通紅,顯然哭過。她雖在竭力隱忍著情緒,但悲傷還是從眼里溢出來。
她只是在哭,并非他所猜想的那般“身子不適”。
宋持硯恢復冷靜,他險些忘了,女子即便有了身孕,也不會在幾日內出現征兆。雖在因無法徹底結束這段荒唐的關系而失望。
但也未如想象中那樣失望。
他上前問:“怎么了?”
疏離的聲音讓田歲禾從情緒中醒轉過來,才發覺自己當眾失態,她小聲地解釋:“我沒事。是因為這個木雕,是我阿翁雕的。”
她的阿翁是雕刻匠人,刻藝精湛,因得罪了貴人才躲到深山里,靠給人刻墓碑謀生,她和阿郎的雕刻手藝便是從阿翁那學來的。
“這是阿翁帶我刻的木雕……我一直很珍惜它。阿翁死的時候,我跟阿郎沒錢給他買棺材辦喪事,到鎮上賣身,有位好心的娘子路過,用三兩銀子換了這木偶。有了那些銀子,我跟阿郎才能給阿翁買棺材,靠著剩下的錢挨過最難那兩年。”
田歲禾撫摸著木偶,仿佛看到阿翁慈祥的笑臉。
老頭子掉了門牙,笑起來很滑稽,說話也漏風,因為這還被田歲禾笑話:“阿翁就不能給自己雕一個假牙嘛,進風啦,進風啦!”
阿翁笑得嘴巴更大了,像處在風口的山洞:“進風了好,進風了好!光喝風就能飽!”
想起少年時的溫馨時光,田歲禾又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想阿翁和阿郎了。
宋持硯習慣在與人往來時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但這對質樸的祖孫或許不需要客套話。
他也不想干涉弟婦的情緒。
恭王世子沒那么多顧忌,“田娘子所遇的那位娘子是我那病弱的夫人,內子曾提過此事,五年前我剛從京師來到徽州,內子陪同。途徑此處看到兩個孩子在乞討銀子為祖父下葬,于心不忍,便給了些碎銀子。但那兩個孩子正直,非要給夫人當奴婢償還恩情,內子只得哄著他們,用銀子來換木雕。木雕惟妙惟肖,內子甚喜,把它給了小女。”
說到此,恭王世子不無感慨,“小女一直很珍惜這一木雕,前些日子摔壞了還央我派人去當地尋找匠人。我的人去查了,鎮上的匠人就那幾個,一問才知約莫是一位娘子,得知人來了歙縣。”
“正好我們也經過歙縣,小女猜測那位娘子定是來歙縣找活計了,鬧著要在各大鋪子附近蹲守,我拗不過這小祖宗,讓人帶著她守了好幾日,正巧那日娘子去鋪子里,小女淘氣,趁侍從偷偷跟上娘子,才有了這遭因緣際會!那日因為小女險些連累娘子受傷,屬實過意不去!”
小郡主不服氣又內疚地道:“我不是非要木雕!是從前阿娘一看到木雕就說……說當時急著趕路,該再問一問那兩個可憐的哥哥姐姐,最好把人帶回來的。我弄壞木雕,就想找姐姐幫忙,讓姐姐可以掙銀子!”
稚子善良,田歲禾心中溫暖,她已平復好情緒,蹲下身就著小孩的個頭,溫柔安慰她:
“是啊,要是沒有那天,我還不能碰到恩人呢。更沒法再看到阿翁雕刻過的木偶,是您幫了我。”
小郡主被田歲禾哄得眉眼彎彎:“能幫到姐姐便好!”
小女孩雙頰里塞了兩個雞蛋似的圓鼓鼓,小腦袋亦毛絨絨的,像枝頭的小胖山雀。
田歲禾心里淌出軟乎乎的水,不禁伸手去撫她的小腦袋。
小孩子不似大人滿肚子陰謀算計,也不會捧高踩低,面對孩子的時候田歲禾并不怕生。
只不過想起這可是皇帝的曾孫女,她的手咻一下縮回去。
宋持硯嘴角不經意抿起。
田氏縮手的動作,很像母親曾養過的貍奴。
母親喜靜,多半時候將貍奴拘于籠中,偶爾才放出來。那貍奴喜蹲守在池邊看錦鯉,錦鯉個頭肥大,膽子亦很肥,有一回貍奴伸爪試探著去逗錦鯉,成精似的錦鯉絲毫不懼,張著魚口大大對著貍奴爪子。
久困籠中的貍奴連錦鯉都會怕,當即收回爪。
而田氏就連面對一個毫無威脅的稚兒都謹小慎微,何嘗不是關在籠中已久連魚都懼怕的貓?
宋持硯的視線不知不覺落向她眉間,才發覺她眼中并無懼怕,只有面對孩童的溫柔。
甚至仿佛母性的錯覺。
目隨意動,他看向她的小腹,在下一刻迅速地移開。
*
今日拜會以田歲禾帶走舊人偶,答應為小郡主雕刻新玩偶結束。她很快就跟著宋持硯打道回府。
還跟來時一樣,地上兩道影子,修長的傲然清雅、從容不迫。嬌小的束手束腳、亦步亦趨。
宋持硯的眼睛雖不長在后腦勺,但田歲禾也不敢看他后背,宋持硯像是一面鏡子,后背也能照見她,她亦偷看就會被發髻。
這一處官驛離宋家人住的宅子很近,宋持硯便沒騎馬,他們來回都靠腳走。田歲禾住慣山野,在山里絲毫不會迷路,卻極不適應城里方方正正的巷道,怕跟丟,又怕他突然像來時一樣停下,讓她撞個昏頭。
她只好就著他的步調,既不會太遠,也不太近。
宋持硯突然停步。
田歲禾也忙停下,相隔不遠不近,剛好五步。
“田氏。”
宋持硯頭也不回地喚了她。
自打鄭氏問過她名字,田歲禾已經很久沒被人當面叫做田氏了,除了宋持硯。鄭氏喚田氏的腔調是雍容的,像是說:“喂,你這村姑,過來。”宋持硯語氣冷淡,很像:“堂下何人,速速回話。”
他舉止間流露出的貴氣自成一個衙門,跟在后面的護衛是他的差役,他這兩個字就是鎖在雙手的兩道枷鎖,把田歲禾“押”來升堂。
她被這貴氣影響,老實巴交地停下來微微彎下腰。
“大人,您,您說……”
畢恭畢敬,仿佛他要對她不利,宋持硯是探花郎,紙上能寫策論,堂上可審嫌犯,朝中亦可懟朝臣,話少但絕非口拙之人。
除了面對三弟遺孀,宋持硯不記得是第幾次對她的膽小無言以對,他一時竟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田歲禾等了半晌,直起身小聲提醒他:“大人?”
小心的模樣倒叫宋持硯想起他最開始叫住她想問的話。
“田氏,我很可怕么?”
老實人的本性讓田歲禾很想如實點頭,又擔心宋持硯聽了不高興,他雖然生得像清冷謫仙,可她心里他總讓她想起幼時一只曾追著她半座山的大白狗,她怕狗,深知面對狗時哪怕再怕也不能直接跑,一旦跑就會激起狗的戒備被追。
面對宋持硯,她也竭力裝得不那么怕,“不、不可怕,是我膽小,沒見過您這么大的狗官。”
盡管再三注意,但笨拙的舌頭又一次出賣了她。
田歲禾天都要塌了,慌里慌張地解釋:“我說岔了!我只是突然,突然就想起村里的一條狗。”
還不是把他與狗混為一談?
宋持硯習慣她的“口出狂言”,轉身往前走,田歲禾忙跟上他,只是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似乎聽到了一聲譏諷的輕笑。
她反復回憶自己方才的話,尋出了漏洞,壯著膽子解釋:“那個,我不是說您像狗,只是……只是突然想吃臘腸了,才想起那只狗,它經常偷我曬在窗邊的臘腸!”
她嘀嘀咕咕地編造著,宋持硯想起初次到訪田氏與三弟小院那日,晾在窗前的腸衣。
宋持硯微微抿直唇線。
他搬出了禮教這道尺,淡道:“我方才只是想說,你既是三弟遺孀,就應隨他稱我一句大哥。不必稱大人,亦也不必拘束。”
田歲禾乖乖改口:“好,多謝大……”,但因為叫他大哥好生別扭,最終沒能成功。
宋持硯亦不勉強。
*
回到宋宅,田歲禾如釋重負鉆回洞中,宋持硯則去了鄭氏房中,說起關于恭王世子一事的打算。
“恭王雖是先皇后之子,但今上日漸年邁,不滿于趙王排除異己。又因父親和柳家有關,旁人都會認為宋家必支持趙王和柳氏,兒子被恩師調出京也正因此。”
恩師云閣老將他調離京師也是不希望他為難。但宋持硯從不喜茍活,他打算堂而皇之地與恭王世子結交,與柳家和趙王劃清界限。
待旁人顧及他的身份、不會有任何一個黨派愿意放心與他往來時,將是陛下啟用他之時。
但凡不利于柳家的事,哪怕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鄭氏也會欣然應下,“朝堂之事母親不懂,一切以你的前程為準。”
宋持硯要的正是這句話。
他并非事事要請教母親的懦弱之人,更不需要建議,會跟鄭氏“商議”,是他深知事先告知母親,日后就可避免出意外時的抱怨。
長子說起官場事,鄭氏想起柳姨娘這一天大的宿敵。
“先前你父親來信時,我含糊其辭,說田氏應是懷了舲兒血脈,但時日尚淺,無法斷定。原本你父親信了,但昨日他竟又來信確認。”
“定是柳氏在你父親吹枕邊風,我兒出事也不過一個月!她竟如此等不得要對付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當真是毫無人性!”
宋持硯默然聽著。
鄭氏也只是需要他聽著,抱怨之后,她叫陳嬤嬤請來一位醫術頗佳的郎中,并喚田歲禾過來,還讓長子在屏后聽著。
為保穩妥,還讓郎中蒙著眼入宅子,再蒙著眼號脈。
尋常時候女子喜脈需在有孕一段時日后才能診出,但這位老郎中醫術精湛,據稱有祖傳秘技,可診出女子早孕之兆。切脈的短短一刻鐘,對于房中眾人而言皆是度日如年。林嬤嬤和陳嬤嬤揉著老胳膊老腿翹首以盼,鄭氏揪著帕子凝神屏息。
田歲禾不想跟那陌生公子親近,亦希望此次能有孕。
唯有屏風后靜候的宋持硯神情清冷、置身事外。
“呼!”
老郎中長吁一聲。
“這位娘子的脈雖不好捉摸,但身子并無大礙,想是因為傷神驚懼過甚、兼之體格瘦弱,才致使脈象虛浮,多養養、補補氣血即可。”
鄭氏面露失望。
謹慎起見,此次他們不僅讓老郎中縛眼,也未明說是為了診斷喜脈,倘使當真有了喜脈的征兆,老郎中勢必不會隱瞞,可他除了囑咐田歲禾補一補氣血,竟不再說別的。
因早有準備,鄭氏倒也不算太失望,相比號脈確認,她請大夫更是想暗示他們二人別再矜持,否則也不會讓長子在屏后聽著。
“這才幾日,沒懷上是正常的。”送走郎中,鄭氏溫聲喚對面的田歲禾:“歲禾,你過來一些。”
田歲禾乖乖過去。
鄭氏說:“你同我說一說你跟那位公子夜間都如何?”
宋持硯總算明白母親今日請郎中的用意。他反感當眾談及這些,但此時回避已然晚了。
田歲禾遲遲沒出聲。
剛被帶來歙縣的時候,她就曾當面跟鄭氏細說了她跟阿郎榻上的事,那時她也害臊,可阿郎跟她是夫妻,說這些也不打緊。
然而這回要說的那一位公子,她既不認識、也沒見過真面目,田歲禾一時半會有點開不了口。
宋持硯慶幸于她膽小,希望她繼續膽小、更膽小些。
鄭氏耐著性子哄著她:“那你同我說一說,你前兩次夜里跟舲兒,都是如何相處的?”
自欺欺人這一招不僅對宋持硯有用,對田歲禾也是。
把那人想成阿郎,負罪感和羞恥就減輕一半,至少可以支撐她好好回應鄭氏的話,“阿郎他……很守規矩,每次都準點來,掐著點離開,對我也很尊重,就是,”
她不無同情道:“每次都起得太晚,有時還起不來。”
每次都要她伸手扶一把。
她回顧著之前的兩晚,“辦事的時候他動作也很慢很平穩,平穩得不對勁,走得也很快,我懷疑他身子骨應該很弱很弱。”
宋持硯覺得可笑。
他身為伯府長房長子,自幼習君子六藝,騎術箭術都可圈可點,斯文只在衣袍之外。
平生第一次被人評為文弱。
鄭氏尷尬解釋:“我特地找來的人,身子骨決計差不了,想來是太知禮數,怕冒犯你。”
禮數一說叫田歲禾腦海中不免又浮現宋持硯清冷貴氣的背影。
都怪他這面明鏡,讓她總會為借別人的種生阿郎的子這種事羞恥,更想快些了結這事。
她鼓足勇氣,把心里話說了出來,“其實……都已經那樣了,也沒什么冒不冒犯的。快點成了,不用再繼續做那樣的事才是不冒犯……”
鄭氏欣賞地看了眼田氏,這孩子平時嘴笨,今日這嘴倒是替她說出了她想讓長子聽到的話。
她待她更和氣了:“我回頭會讓嬤嬤多提點提點,郎中都說你該多歇歇,你先回去吧。”
至于長子那一邊不必再多說,點到為止即可,為了避免尷尬,鄭氏送田歲禾出門,順道去園中閑逛。
回來屏后已無人。
忙鄭氏倚回躺椅,她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人,竟要跟一個村姑談起這種事,實在有辱斯文。她私心是不愿意干涉這種事的,實在是被逼無奈,兩位嬤嬤礙于大公子的冷情冷性,不敢多勸說,她只能用這種迂回的方式出面,希望他能明白。
可是明白歸明白,也怕長子過不去禮教那道坎兒。
他太顧念所謂的君子禮了。
鄭氏想了個辦法,家常事有時也像在朝堂之上,對付文人常需要軟硬兼施,給一個得當的理由,否則他過不去清高那一關。
長子大抵也是如此。
她叫來陳嬤嬤:“晚膳時給大公子備上些補湯。”
滿滿一碗補湯在夕陽西下時分送到了宋持硯的書房中。
窗外殘陽如血,宋持硯坐在窗邊的書案前,對著窗的那一邊側顏染上晚霞的綺麗暖意。
背窗的側顏則冷淡如故,鼻梁宛若山頂積雪經年不化的高山。
宋持硯一想便知是什么湯,但他不希望自己受羹湯支配對田氏做出更荒唐的舉動,更不覺得自己需要補湯,他冷淡推開那碗羹湯,淡道:“端走吧。”
不喝就交不了差,陳嬤嬤又不敢硬勸,老嬤嬤靈光一閃。
她把補湯端到了田歲禾屋里。橫豎田娘子不知道夜里跟她歡'好的是大公子,便不會像她們這些知情者一樣有所畏懼。吩咐林嬤嬤晚間熱一熱,并笑瞇瞇地囑咐田歲禾:“二十出頭的公子都愛面子,到時那位公子定不肯飲,娘子勸一勸。”
一無所知的田歲禾老實地接過了這碗燙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