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持舲。
這是個她寫都不會寫的名字,只聽著就能覺出貴氣來。
宋持舲和阿郎……
這兩個不沾邊的名字被貴公子一句走失的弟弟串成了一個人。而冰塊公子這雙肖似阿郎的眼眸,像是官老爺手里的戳子,啪一下給蓋了戳。
連半句懷疑都不必有,田歲禾接受了這個事實。
等了這么多年,阿郎家里人果然找來了,可他人卻不在了。田歲禾心里更為難過,她黯然垂下眼簾,哀傷道:“可是你來晚了……”
是,來晚了。
宋持硯眉間沉郁,早在母親命他來之前就做好了找錯人的準備,這些年他也早已落空過無數次。
但斷然沒料到會是如此。
只晚了七日。
宋持硯心里想過無數種可能,沉穩身形微晃,眉宇緊攢著。
田歲禾正好看到他竭力隱忍的模樣,他們鄉下人都大喇喇的,難過就大哭,高興就大笑。
親弟弟不在了,他應當也不會好受,但他這也有點太鎮定了。
摸不準這位貴人對阿郎到底是什么態度,對她又是什么態度,田歲禾只好壓下洶涌的難過。
宋持硯也收起心緒,同村姑道了聲:“冒犯”。人雖已不在,至少要帶回些遺物,以安母親喪子之痛。
田歲禾怯生生地看著他如入無人之地提步進了屋。
按照山里習俗,人的衣裳和常用的物什里都附著魂魄,頭七前就要燒干凈,免得死了魂魄拼不完整,投胎的時候就只能托生成傻子。
田歲禾再舍不得阿郎也狠心把他的衣物都燒了,是以這破屋里雖處處都是她和阿郎一起生活的痕跡,但東西卻沒留下多少。
宋持硯一眼掃過去。
內間床頭有三對人偶,分別是一對少年少女的孩童時期、少年時期,及穿著喜服的樣子。
看雕刻的手法,顯然少年和少女的人偶是不同的人所雕,雕刻少年人偶的人雕工出神入化,體態雖憨態可掬,但五官靈動仿若真人。而少女的人偶雖不如少年的栩栩如生,但也一眼能看出是誰。
如此對比之下,想必少年的木雕已接近真人的模樣。
宋持硯忽地大步上前。
田歲禾壯著膽跟上,怯怯解釋:“是我和阿郎給對方雕的,你,您可以看看,挺像阿郎的。”
那日阿郎下山,正是為了賣木雕給她換身新衣裳。
田歲禾又想哭了。
宋持硯望著身穿喜服的少年人偶,手指不自覺抬起,想要去觸碰,有停在半空。
身側的小村姑小心翼翼,哽咽地提醒:“它碰不壞的,但你得小心一點,不能弄壞了它。”
緊張的語氣活似他是要拆散她和亡夫的惡人。
“好,我會小心。”
宋持硯盡量讓自己溫和些,但他平日處事習慣雷厲風行,即便這樣也顯得強勢冷淡。
未免再嚇壞她,他暫且按下要說的話,扯了兩句按他素日習慣絕對不會說的廢話以便和緩氣氛。
“你們夫妻甚篤?”
田歲禾眨著朦朧淚眼,琢磨了好一會,杏眸中竟是泛起令宋持硯都無法理解的惱意。
她咬著嘴唇,窩囊地小聲辯解:“我們都是老實人,從不賭!”
“……”
宋持硯沉痛心緒被她沖散了須臾,目光無意間落到窗前曬著的東西上,他得到了答案。
窗前繩上綁著幾個薄薄的腸衣,宋持硯雖不近女色,但他曾在衙門和大理寺任職,多少知道些。
他以從前在大理寺斷案的習慣審視這幾片腸衣。
腸衣足有一寸寬,約莫五六寸長,可見用者體格健碩。
成色頗新但也很皺,顯然近期用過,且用得頻繁。
凡事必有疏漏,連避子藥都不能確保萬無一失,腸衣亦不能,這便涉及了子嗣及后續事宜。
宋持硯對著幾張腸衣所有所思,清俊眉下落了沉影,乍看之下城府深深,神秘難測。
他雖在看腸衣,但田歲禾卻覺得像是在窺探她的秘密,她的臉和耳根一下熱起來,手忙腳亂地上前要收起那些腸衣。又見宋持硯目光里似乎帶著懷疑,田歲禾想起阿郎死后總在附近晃蕩、到處亂說話惡棍。
她很合理地想歪了。
阿郎大哥可能要誤會她男人頭七沒過就跟人鬼混,田歲禾忙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解釋。
“都是、是我跟阿郎之前用的,一直忘了收……”
這種事說出口臊得慌。
她和阿郎成親時,張嬸子看他們兩個人一團孩子氣,就給了他們幾個腸衣,還拉著她教了好半天。但她和阿郎一直都互相“姐姐”“弟弟”地叫,成親也是因為想繼續成為家人,而不是為了做那種事。
阿郎倒是想要試,可她邁不過那道坎,就這樣拖了幾個月。
第一回就是在阿郎走那天早上,也就只試了一回。
阿郎大哥蹙起眉,似乎還是懷疑,田歲禾忍著莫大羞臊,添上了更詳細的證詞:“出事那天早上用的!用完阿郎就出了門,我把東西洗了之后晾在這里,晚上老孫頭來家里說阿郎出事了,我就壓根顧不上別的。”
喪夫之痛加上擔心被誤會,她聲音顫顫,有著哭腔。
宋家簪纓世家,重禮教風雅,宋持硯又是長子,受圣賢之訓,沉穩守禮、潔身自好。
雖知周公之禮乃人之常情,但高門中人皆重風儀,即便私下行徑孟浪的,也絕不會似鄉野之人如此毫不遮掩地當眾談論床笫之事。
宋持硯眉頭更深。
田歲禾看著他越發冷凝的眉,以為他還是不信。
可在山里男人還沒過七七就跟人鬼混可是要沉塘的!即便心里羞恥,但為了清白,田歲禾紅著臉說出更大膽的話:“那真的是阿郎用過的!你要是實在不信……你可以把阿郎從地里刨出來,比一比大小。”
“……”
宋持硯額角青筋乍地一跳。
他近乎匪夷所思地看著眼前的村婦,她至多十八歲,眉眼干凈懵懂,甚至還有著新婦的青澀。
目光亦怯生生,舉止拘謹,可言辭卻無比大膽。
宋持硯頭疼,修長手指捏著發脹的眉心:“不必多說,我信。”
“哦。”
田歲禾老實閉嘴。
方才是被沉塘的危險壓過了羞赧她才沒那么臊,這會他信她了,她心里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羞臊。
田歲禾慌張地要收起腸衣,這是她和阿郎關上窗、鉆到帳里才敢用的腸衣,竟被阿郎的親哥哥看到了,她方才還詳細地絮叨了!
這跟他們當著他哥哥的面做那種事有什么區別啊……
田歲禾臊得快哭了。
哎,這繩子怎么還死活都解不開!急死個人了。
背后好似有一道目光在審視她的手,田歲禾心和手都亂起來,急得用了蠻力一把扯斷了繩子。
繩子斷開,腸衣掉了下來,被窗外的風吹得飄起。
直飄到那貴公子的臉上。
田歲禾兩眼發黑。
這種東西怎能落在別人身上!尤其他清冷的眉和腸衣也格格不入。她腦子更亂了,急急去追那片腸衣,他也伸出手欲拂開那片東西。
他們同時捉住那曾到過她和阿郎身體深處的薄片。
確切說,是田歲禾先捉住了薄衣一端,宋持硯握住另一端,他的手掌還不慎裹住了她的手。他乍看是斯文的讀書人,卻比阿郎高不少,手掌也比阿郎大些,輕易將她手裹住。
他還比她和阿郎年歲大,幾歲的閱歷和地位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在這樣的人面前,田歲禾總覺得會輕易被看透、看扁。這感覺很不好,她又成了一只鵪鶉。
宋持硯眉心又緊了緊。
但他平靜如常,甚至什么話也沒說,迅速撤了手。
田歲禾飛快地收起那片腸衣,她竭力學著他冷靜的模樣,手指卻僵硬得好像摸到了什么不該摸的東西,忍不住不住地在衣擺上擦了擦。
宋持硯淡淡地收回視線。
*
因這個小意外,直到后半晌坐上去鎮上的馬車,田歲禾耳朵都還是紅的,手還下意識擦一擦。
他們要出山去見阿郎的親娘。
田歲禾從前去鎮上碰到過一些貴人,都沒有什么太愉快的經歷,她本不大想去,那白衣裳的公子也沒有勉強她,但他就算不說話,周身也流露著官老爺的氣度。她這種老實小百姓也受不住,不由心地應下來。
再說了,那是阿郎的親娘。
田歲禾悶悶垂下頭。
這一帶都是零散的村子和城鎮,他們要去的是歙縣,得走上好幾日,入了夜隊伍在驛館歇息。
驛館上等房的床軟得不像話,田歲禾心里更難受了。
阿翁走后,她和他阿郎有好一陣吃不飽飯,他們上山摘野果吃,十二歲的阿郎安慰她:“阿姐,我總覺得我是富人家的孩子,但我記不清家在哪,你等一等,等過幾年攢夠路費,我們一塊找去,到時就過上好日子啦,榻上要鋪三層褥子!每天用新鐮刀砍柴,還要在鐮刀上鑲上銀子做的把手!”
沒想到阿郎真成了富人家的孩子,卻在家人找來的頭幾天沒了。因為阿郎的關系,她睡上了舒服的床榻,他卻埋在了冰冷的土里。
“阿郎……”
田歲禾想著亡夫入睡,朦朧時耳畔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阿郎乖,別鬧我了……”
她伸手摸過去,卻摸到了冰涼涼,滑溜溜的東西。
田歲禾頭皮發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熟悉的手感讓她不用點燈也知道是什么。雖生在鄉野,可這是她最怕的東西,她像被踩到尾巴的貓,竟以比那東西更快的速度尖叫著彈開。
“阿郎救我!”
驚叫聲引來旁人,門砰地被踹開,廊下燈籠的光照進來。
“蛇!阿郎!家里有蛇!”
田歲禾一下跳到來人懷里,這動作她做過千萬遍,摸著黑也無比熟練,手腳并用盤得不留縫隙
被她抱住的人定住。
清淡好聞但聞著很貴的冷香讓田歲禾睡意散了大半。